烏云還未散去,街邊的青石板還泛著水光。陳建國收攤回家時,天已經黑了。
他推著三輪車,踩過濕滑的石板路,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
張紅梅走了,王桂芳來找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里帶著憤怒和不甘,可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恨女兒,而是怕自己撐不住這個家。
周秀蘭坐在縫紉機前,沒有開燈。
屋里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燈光,照在她微微顫抖的手上。
她正在拆一條舊褲腳,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細碎而沉悶。
“你還沒吃飯吧?”她頭也不抬地問。
“不餓?!标惤▏压ぞ呦浞畔?,靠在墻邊。
屋外風聲忽大忽小,像是誰在低聲訴說心事。
周秀蘭沒再說話,繼續縫補著手里的衣服。
她的動作很熟練,但今晚卻格外慢。縫到一半,針尖突然卡住了布料,她用力一拉,線斷了。
她低頭看著斷線,眉頭皺得更深。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周秀蘭就起了床。
她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舊布包,里面裝著幾個干饅頭和一塊毛巾。
她站在門口看了眼還在熟睡的丈夫,輕輕帶上門。
街上靜悄悄的,只有幾只早起的麻雀在屋檐下撲棱翅膀。
她沿著熟悉的街道走了一段,遠遠看到陳建國騎著那輛老式自行車往西邊去了。
她放慢腳步,跟在他后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但從昨天他的神情來看,一定有事瞞著她。
一路上,她盡量貼著墻根走,避免被陳建國發現。
走到鎮中心時,人流開始多了起來。她加快腳步,繞過幾個擺攤的小販,終于又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騎得很快,似乎心情急切。周秀蘭咬緊牙關,一路跟著,直到街角一家燈火通明的歌舞廳前,他才停下車。
她躲在一棵槐樹后,心跳有些加快。
只見陳建國把車停好,整理了一下衣領,然后走進了那扇掛著紅色簾子的大門。
音樂聲立刻從里面涌了出來,混雜著人群的喧鬧和玻璃杯碰撞的清脆聲響。
周秀蘭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她以前聽說過這個地方,說是最近才開的,專門請了外面來的樂隊,還有駐唱歌手。
聽說晚上熱鬧得很,連一些干部子弟也常來這兒消遣。
但她沒想到,陳建國會來這里。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進去看看。她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氣,掀開紅簾走了進去。
屋內光線昏暗,煙霧繚繞。舞池中央,一對對男女正隨著節奏搖擺,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和香水味。
她環顧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發現了陳建國。
他正和一個穿紅裙的女人說著什么,女人臉上化著濃妝,嘴角帶著笑意,眼神卻冷得像冰。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木桌,氣氛卻莫名曖昧。
周秀蘭站在遠處,手指緊緊攥住衣角。
她想轉身離開,卻發現雙腳像生了根。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那個女人的表情和陳建國的動作。
她知道,自己不能沖動,必須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退到門外,靠在墻上,努力平復呼吸。
這時,她注意到路邊一家裁縫店的櫥窗里,掛了幾根粗麻繩。
那種粗糙的質地,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用它扎棉被的樣子。
她盯著那麻繩看了一會兒,忽然轉身走進店里。
店主是個中年男人,見她進來,笑著打招呼:“姑娘,要買點什么?”
“這麻繩,能剪一小截嗎?”她指了指櫥窗。
“當然可以,你要多長?”
“大概……一米。”
店主取出來剪了一段遞給她。她接過,放在掌心摩挲了一下,粗糙的觸感讓她心里一陣踏實。
她走出店門,回頭又看了一眼歌舞廳的方向,然后快步離開了。
回到家已是中午,她徑直走進屋子,從抽屜里翻出縫紉機專用的絲線,換成了那根粗麻繩。
她調整了一下機器,試著踩了幾下踏板,麻繩果然比絲線更結實,但也更難操作。
她咬住嘴唇,繼續縫補。
針尖穿透布料時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是某種隱秘的心跳。
縫到第三針時,麻繩刮破了她的手指,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在縫紉機臺面上,暈開一圈暗紅。
她愣了一下,隨即拿起抹布擦掉血跡,繼續縫下去。
傍晚時分,她終于把那件衣服縫完。她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望向窗外。
天邊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消失,夜色慢慢籠罩整個大雜院。
她坐回椅子上,打開縫紉機抽屜,將剩下的麻繩收好。她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但她已經顧不上這些。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第二天夜里,她再次來到那家歌舞廳。這次,她沒有躲藏,而是直接走到窗邊,透過彩色玻璃朝里看。
舞池依舊熱鬧,燈光閃爍不定。她一眼就找到了陳建國,他正和那個紅裙女子跳舞。兩人靠得很近,幾乎貼在一起。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的動作,尤其是陳建國的表情。她看到他笑了,笑得有些勉強,卻又帶著一絲放松。
她心頭一緊。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她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
彩色玻璃上的水珠緩緩滑落,像是一滴未落的眼淚,在黑暗中無聲地墜落。
她轉身離開,腳步沉重。
回到家中,她坐在縫紉機前,雙手交叉放在膝上,久久不動。
屋外傳來敲門聲。
她沒有應答。
敲門聲又響了幾下,隨后是王桂芳的聲音:“秀蘭,開門。”
她遲疑了一下,起身開門。
王桂芳站在門口,臉色疲憊,手里拎著個布包。
“我找了你一整天。”她說,“你去哪兒了?”
周秀蘭沒有回答,只是側身讓她進來。
王桂芳走進屋,目光掃過她桌上那件縫好的衣服,又看向她手上的傷痕。
“你這是怎么了?”她皺眉。
“沒事?!敝苄闾m淡淡地說。
王桂芳沉默片刻,從布包里拿出一本破舊的書:“紅梅留下的,她說以后還想考大學。”
周秀蘭接過書,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高等數學”。
她合上書,輕輕放在桌上。
“她還會回來的。”她說。
王桂芳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個一向柔弱的女人,眼神里竟藏著一股從未見過的堅定。
“你呢?”王桂芳問,“你打算怎么辦?”
周秀蘭沒有回答,只是站起來,走向窗邊。
窗外,夜色如墨,風卷著雨絲拍打在玻璃上,發出細密的敲擊聲。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然后睜開眼,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