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越來越急，像豆子砸在鐵皮屋頂上。

裁縫鋪里黑漆漆的，只有幾道閃電劃過時，才映出墻上掛著的一排布料和工作臺上散落的線團。

周秀蘭坐在縫紉機旁，手里捏著一根細針，正借著偶爾閃過的光亮穿線。

她嘆了口氣，摸到桌角那支蠟燭，擦了根火柴點上。

火苗一跳，照亮了她疲憊的臉。光線太弱，連滾邊都看不清，但她還是堅持著把旗袍的下擺壓平，一點點地縫。

這是一件訂制的旗袍，客人說是結(jié)婚用的，趕著明天就得取。

周秀蘭知道，這種時候最不能馬虎，可今晚偏偏斷了電，縫紉機也動不了。她只能靠手縫，一針一線慢慢來。

外頭的風(fēng)更大了，門板被吹得咯吱作響。

她起身去關(guān)窗，雨水已經(jīng)順著縫隙滲進來，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濕痕。

她蹲下來，用手抹了抹水漬，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啪嗒啪嗒，踩著積水，一步一步走近。

她愣了一下，以為是晚歸的鄰居，沒多想，轉(zhuǎn)身繼續(xù)干活。可門卻被輕輕敲響了。

“誰？”她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

她放下針線，走過去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一手舉著煤油燈，一手拎著個布包，臉上的水珠不斷往下滴。

是陳建國。

他站在門口，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是把煤油燈遞了過來：“我聽說停電了，給你送個燈。”

周秀蘭沒有伸手接，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謝謝，我自己有蠟燭。”

陳建國沒說話，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的水洼，又抬頭看向她。他的眼神有些躲閃，像是怕她看出什么似的。

兩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雨聲更密了。

最后還是他先邁了一步，繞過她進了屋。煤油燈的光圈在他腳下打了個滑，映出門把手上一道暗色的油漬。

他走到工作臺前，把那個布包放在桌上，解開繩結(jié)，露出一雙舞鞋。

“這是……”周秀蘭看著那雙鞋，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鞋面是深藍色的綢緞，繡著一圈玫瑰花紋，針腳細密，圖案精致。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和那天晚上在歌舞廳玻璃窗外看到的那雙鞋一模一樣。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誰的？”她問。

“一個修車攤常客的。”陳建國答得很自然，“他說要改小點，穿著跳舞方便。”

“跳舞？”她冷笑了一聲，語氣里帶著一絲諷刺，“你最近倒是挺喜歡跳舞。”

陳建國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沒再說話。

周秀蘭盯著那雙鞋，越看越覺得刺眼。她拿起針，故意將煤油燈往自己這邊挪了挪，讓燈光照在鞋面上。

果然，那些玫瑰花的刺繡，和她在夜校教室外看到的那雙鞋幾乎一模一樣。

她用針尖挑起一角，仔細辨認。果然沒錯，就是那種繡法，一針一線，都像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陳建國身上。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手指摩挲著布包的邊緣，神情有些局促。

她突然想起前幾天夜校結(jié)束后的那一幕。

她站在文化館后院的窗下，透過那條縫隙，看見他在教室里跳舞，和那位林老師配合默契，臉上甚至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時候她只覺得心口悶得慌，現(xiàn)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她沒有說話，只是重新坐回工作臺前，繼續(xù)縫她的旗袍。動作比剛才更快了些，針腳卻依舊整齊。

陳建國站在一旁，看著她低垂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她誤會了什么，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懷疑。

可是他能說什么呢？紅裙女子的事，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整理清楚，又怎么能解釋給她聽？

“你別誤會。”他終于開口，聲音不大，“我只是幫人改鞋，沒別的意思。”

周秀蘭沒抬頭，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緊繃，像是一根拉滿的弦，隨時可能崩斷。

外面的雨還在下，越來越大。風(fēng)卷著雨點拍打著窗戶，發(fā)出一陣陣嘩啦聲。

煤油燈的火焰搖曳不定，映出兩人各自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陳建國才輕聲說：“你這店，開得不容易。”

周秀蘭的手頓了一下，針尖在布料上停住。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

“是啊。”她低聲應(yīng)了一句，“不容易。”

“我知道你以前從沒想過要自己開店。”他繼續(xù)說，“可你現(xiàn)在做到了。”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

“你是不是后悔了？”她問。

陳建國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我沒有后悔。”

“那你為什么總往外跑？”她聲音提高了些，眼里藏著壓抑已久的情緒，“夜校、歌舞廳、還有這個鞋……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周秀蘭看著他，心里一陣酸澀。她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依賴這個男人。

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一個人面對風(fēng)雨。

她低頭繼續(xù)縫補，不再看他。

屋里只剩下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還有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聲。

陳建國站在原地，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那個總是溫柔順從的妻子，如今竟有了自己的主意，甚至不再需要他。

他想說什么，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要是沒事，就回去吧。”她忽然開口，“我還要趕活。”

他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彎腰撿起地上那個布包，準(zhǔn)備帶走。

但就在他提起包的一瞬間，一只鞋滑了出來，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周秀蘭的目光落在那只鞋上，眼神更加冷淡。

陳建國彎腰去撿，指尖觸到鞋面時，忽然頓住了。

他看著那只鞋，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變了。

周秀蘭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變化，心中疑慮更深。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