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內(nèi),新生兒的啼哭漸漸微弱,轉(zhuǎn)為疲憊的吮吸。張屠戶張猛那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也化作了低沉的哽咽,額頭抵著泥地,肩膀仍在微微抽動。王婆和趙嬸絮叨著收拾狼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汗味和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陳婉娘背靠冰冷的土墻滑坐在地,粗布衣被汗血浸透,緊貼肌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左腕錯位的劇痛和左眼的灼痛陣陣襲來,提醒著她方才那場生死搏斗的代價。然而,掌心仿佛還殘留著銅產(chǎn)鉗冰冷粗糙的觸感,以及……那微弱卻堅定的胎頭搏動。
張猛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鎖在陳婉娘身上,那目光沉重得仿佛要將這恩情刻進(jìn)骨血。他一言不發(fā),豁然起身,帶著一身煞氣沖出茅屋。
屋外壓抑的低語瞬間被他的雷霆怒吼碾碎:“閉嘴!都給老子滾!哪個再敢嚼陳娘子半句舌根,老子剁碎了喂狗!”兇神惡煞的氣勢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潮,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窺探的目光和竊語。巷子里死寂一片。
陳婉娘強(qiáng)撐著想要站起,身體卻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踉蹌著撲到床邊。李氏面如金紙,氣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身下那片深褐色的血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kuò)大!
產(chǎn)后大出血高危!
警鈴在陳婉娘腦中瘋狂炸響。無宮縮劑,無輸血,連一塊干凈的紗布都沒有!真正的、更兇險的考驗(yàn)才剛剛開始!
“燒開水!越多越好!最烈的酒!干凈布撕條煮!快!沒時間了!”她的聲音疲憊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穿透了屋內(nèi)的混亂。
趙嬸如夢初醒,跌跌撞撞跑出去。王婆猶豫了一瞬,看著李氏身下刺目的鮮紅,一咬牙也跟了出去張羅。
陳婉娘立刻跪回床邊,強(qiáng)忍左腕鉆心的劇痛,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徒手按壓李氏冰冷、松軟如棉絮的子宮底。每一次按壓,都帶出大股暗紅粘稠的血液,濺落在她的手臂、衣襟上。簡陋的產(chǎn)床成了新的戰(zhàn)場,沒有無影燈,沒有監(jiān)護(hù)儀,只有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映照著死神貪婪的窺伺。
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飛速搜索著原主記憶碎片和現(xiàn)代知識中的古代止血法。眼角瞥見王婆慌亂中帶進(jìn)來的破陶碗——里面是粗糙的草木灰。民間“止血圣藥”!但此刻,在她眼中無異于催命的毒藥!
“別用灰!”她厲聲喝止,聲音因焦急而尖利,“聽我的!燒水!煮布!烈酒!”
她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內(nèi)衫相對干凈的下擺,用趙嬸端來的、僅僅微溫的沸水(根本達(dá)不到無菌要求)快速清洗李氏的下體,試圖觀察出血點(diǎn)。萬幸,洶涌的出血主要來自宮縮乏力,產(chǎn)道撕裂和銅鉗造成的創(chuàng)傷相對較小——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參?參須也好!吊命!”陳婉娘急問王婆。
王婆哭喪著臉搖頭:“陳娘子…窮家破戶的,哪來那種金貴東西…連片參須沫子都尋不著啊!”
心猛地一沉。沒有藥物,物理壓迫刺激宮縮、減少盆腔血流成了唯一的希望!她持續(xù)用精準(zhǔn)而堅定的手法強(qiáng)力按摩宮底,同時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憑借解剖記憶,在李氏腹部臍下深處摸索——尋找那搏動最強(qiáng)的生命線:腹主動脈!
髂前上棘內(nèi)側(cè)…髂前上棘內(nèi)側(cè)…指尖在冰冷滑膩的皮膚下艱難定位。劇痛讓她左手無法輔助,視野又被血污模糊了大半,全憑經(jīng)驗(yàn)和觸感!指尖感受到搏動,她猛地發(fā)力向下深壓!位置必須精準(zhǔn),偏移一絲就可能壓到旁邊的輸尿管!
“呃啊——!”原本昏迷的李氏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身體如瀕死的魚般劇烈反弓抽搐!這突如其來的痙攣?zhàn)岅愅衲锇磯焊怪鲃用}的手指一滑!
“酒來了!最烈的!”趙嬸捧著一個粗瓷碗沖進(jìn)來,里面是半碗渾濁刺鼻、度數(shù)極高的土燒酒。
生死關(guān)頭,顧不得許多!陳婉娘一把抓過酒碗,倒?jié)M掌心,雙手猛搓至發(fā)熱發(fā)燙,帶著一股決絕的辛辣氣息,狠狠按在李氏冰冷如鐵、毫無收縮跡象的小腹上,用盡全身力氣揉搓按摩!
“滋——!”烈酒接觸李氏下身被銅鉗刮擦、本就破損滲血的粘膜瞬間,仿佛冷水滴入滾油!李氏身體再次猛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眼睛痛苦地翻白!
“有效!宮縮了!”陳婉娘精神一振,敏銳地感覺到掌下原本松軟如棉的宮體傳來一絲微弱但堅定的收縮!她無視李氏因烈酒灼傷帶來的劇烈痙攣,持續(xù)進(jìn)行酒搓熱敷按摩,同時對嚇傻的趙嬸吼道:“用力揉她大腿!往上推!幫她收縮!快!”
趙嬸和王婆手忙腳亂地照做。粗糙的手掌摩擦著冰冷的皮膚,帶來強(qiáng)烈的刺痛感,卻也奇跡般地喚醒著李氏身體殘存的本能。
時間在油燈搖曳的光影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陳婉娘的手臂早已酸脹欲裂,汗水混著血污不斷淌下,刺得她僅存的右眼生疼。極度的疲憊和左腕的劇痛如潮水般沖擊著她的意志。就在她幾乎力竭之際,掌下那微弱卻持續(xù)的宮縮終于變得有力起來!洶涌的出血肉眼可見地減緩,變成緩慢的滲流。李氏的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終于平穩(wěn)了一絲。
“活了…真活了…”王婆帶著哭腔,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敬畏,看向陳婉娘的目光復(fù)雜無比——那是看神跡的震撼,也夾雜著一絲看妖法的恐懼。
張猛端著一個粗陶碗走進(jìn)來,小心翼翼,仿佛捧著稀世珍寶。碗里是幾個還冒著熱氣的粗糧窩頭,兩個煎得金燦燦的荷包蛋——在這貧瘠的村落,已是傾盡所有能拿出的最高禮遇。他笨拙地將碗塞到陳婉娘沾滿血污的手中,喉嚨滾動著,嘶啞道:“陳娘子…大恩…張猛記下了!吃!”
食物的溫?zé)崴查g擊中了她翻江倒海的饑餓感。顧不上什么儀態(tài)客氣,她抓起一個窩頭狠狠咬下。粗糙的糧食劃過干澀的喉嚨,帶來微微的刺痛感,卻無比真實(shí)地宣告著——活著!她還活著!她又救下了一條命!
就在她狼吞虎咽時,張猛的目光落在了腳邊那柄沾滿血污、靜靜躺在地上的黃銅產(chǎn)鉗上。粗糙猙獰的器械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而神圣的光澤。他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避開血污,將那沉重的銅鉗捧起,如同捧著一件稀世圣物。
“這…就是救了我婆娘崽子的‘神器’?”聲音里帶著敬畏的顫抖。
陳婉娘費(fèi)力咽下干硬的窩頭,疲憊地點(diǎn)點(diǎn)頭:“工具而已。關(guān)鍵在用的人。”
張猛沒再說話,只是用自己油膩的粗布衣襟,極其笨拙卻又異常認(rèn)真地擦拭著鉗葉上的血污,然后笨手笨腳地用布包好,珍重地放回陳婉娘的包袱里。
收拾好簡單的包袱,陳婉娘在張猛伙計的護(hù)衛(wèi)下離開孫家。門口那些刻毒的低語早已消失無蹤,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門縫后閃爍的驚疑目光。恐懼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強(qiáng)大的震驚和敬畏暫時壓制了下去。
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陳婉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村尾那座搖搖欲墜的破草棚。寒風(fēng)卷著村落特有的惡臭,吹散了身上的血腥氣,卻吹不散心底那如影隨形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冰冷敵意。
泥淖中的初鳴,回響終將消散,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孤獨(dú)和更洶涌的暗流。
回到冰冷的草棚,她靠著漏風(fēng)的土墻滑坐在地。慘淡的月光從破洞的屋頂漏下,恰好照亮了包袱里那柄冰冷沉重的黃銅產(chǎn)鉗。她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的表面,寒意和血腥氣似乎已滲入金屬紋理。
不屬于“陳婉娘”的窒息記憶碎片,如同掙脫囚籠的猛獸,再次兇猛地沖入腦海!
母親穿透耳膜的哭腔嘶吼如魔音灌耳:“你爸當(dāng)年就是給你接生染‘污穢’才死的!冷冰冰沒人要的老姑娘!你還要碰那些臟東西?!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啊——”…心臟被無形巨手狠狠攥緊,撕裂般的劇痛…視野沉入永恒的黑暗…
“呃…”陳晚(陳婉娘)猛地捂住心口,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徹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打顫。原主的父親…竟然也是死于接生?!而現(xiàn)代自己的猝死誘因…母親催婚的言語風(fēng)暴與連續(xù)三十六小時極限手術(shù)的疲憊疊加?
兩個世界,兩種身份,卻都背負(fù)著“污穢”的詛咒,在絕望的邊緣交匯、共鳴!這荒謬絕倫的命運(yùn)!
夜深,破草棚外,萬籟俱寂,只有寒風(fēng)呼嘯著穿過縫隙。一個佝僂瘦小的黑影,如同融化的瀝青般,悄無聲息地貼著墻根溜了進(jìn)來——正是李婆子!
她渾濁的老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貪婪與怨毒的光,目標(biāo)明確地?fù)湎蜿愅衲锊啬溷~鉗的草鋪夾層。枯瘦如雞爪的手急切地摸索著,很快觸到了那冰冷沉重的金屬輪廓。她心中一喜,正想將其抽走,指尖卻意外觸碰到一個堅硬、帶著銳利棱角的紙包!
李婆子動作猛地一僵!心臟狂跳!她借著破門縫透進(jìn)的慘淡月光,小心翼翼地?fù)荛_覆蓋的稻草——半包用粗糙黃紙包裹的慘白色粉末,赫然被壓在沉重的銅產(chǎn)鉗之下!
砒霜?!
李婆子倒抽一口冷氣,觸電般縮回手,老臉上血色盡褪。這東西…怎么會在這里?!她只是想偷走這邪門的銅鉗,毀了這搶她飯碗的掃把星的依仗,可沒想沾上要人命的砒霜!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
她驚疑不定地盯著那包砒霜,又看看沉睡中毫無知覺的陳婉娘(因疲憊和傷痛陷入昏睡),渾濁的腦子里念頭急轉(zhuǎn)。栽贓?老天爺都在幫她?!她臉上剛露出一絲惡毒的竊喜,目光掃過壓著砒霜包的銅鉗和下方的草席時,瞳孔卻驟然一縮!
不對!
那沉重的銅鉗深深陷在松軟的草鋪里,壓痕清晰。然而,被它壓在下面的那半包砒霜,其下的草席卻平整如初,沒有絲毫被重物壓陷的痕跡!仿佛這包致命的毒藥,是在銅鉗放好之后,才被人輕輕放置上去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李婆子腳底板直沖頭頂!有人!有人在她之前,或者之后,來過這里!放了這東西!目標(biāo)…恐怕不止是陳婉娘!
她再不敢停留,像受驚的老鼠般,連銅鉗也不敢拿了,慌忙縮手,連滾爬爬地溜出了草棚,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那半包砒霜,如同淬毒的獠牙,在銅鉗冰冷的陰影下,散發(fā)著無聲的致命惡意。
次日清晨張猛肉鋪前。張猛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還沾著新鮮的豬血和汗水。他面前圍著一群同樣剽悍的屠行伙計,氣氛肅殺。他手中那柄厚重的剁骨刀,在晨光下泛著森冷的寒光。
“都聽真了!”張猛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陳婉娘陳娘子,是我張猛婆娘崽子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城南屠行上下,所有兄弟伙的恩人!”
他目光如刀,掃過眾人:“昨天孫家那起子腌臜事,你們都看見了!往后,在這城南地界,誰敢動陳娘子一根汗毛,就是跟我張猛過不去!跟咱們整個屠行過不去!”
話音未落,他猛地掄起剁骨刀,朝著肉案旁一塊三寸厚的硬木砧板狠狠劈下!
“傷陳娘子者——如此板!”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爆裂巨響!厚實(shí)的榆木砧板應(yīng)聲被劈成兩半!刀刃深深嵌入木紋之中,木屑紛飛!
眾伙計齊聲怒吼:“遵猛哥令!護(hù)陳娘子!”
這雷霆般的立誓,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城南。然而,當(dāng)夜,一封蓋著四家城南最大肉行朱紅印章、邊緣還沾著幾點(diǎn)可疑暗紅油漬的“除名文書”,便被一個面無表情的小廝,丟在了張猛肉鋪的案板上。
文書上墨跡未干,冰冷地宣告著張猛因“庇護(hù)妖邪,擾亂行規(guī)”,被正式逐出臨安府城南肉行會,其名下肉鋪將被斷供生肉,禁止參與一切行會交易。
張猛捏著那封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文書,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中怒火滔天,卻也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來自“規(guī)矩”的打壓,比明刀明槍更令人窒息。
草棚內(nèi),陳婉娘在昏沉中醒來,渾身酸痛。她掙扎著起身,想去查看李氏的情況(昨夜被張猛安排暫避在安全處)。剛一站直,一陣強(qiáng)烈的眩暈和左腹側(cè)難以言喻的墜脹酸痛感猛地襲來!
她下意識地?fù)嵯蜃约旱男「梗樕⒆儭>o接著,一股強(qiáng)烈的尿意涌現(xiàn),她急忙蹣跚走到角落的破瓦罐旁。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瓦罐內(nèi)只傳來幾滴勉強(qiáng)落下的水聲,隨后便是令人心焦的空空如也!膀胱脹痛難忍,卻排不出尿液!
無尿!
陳婉娘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冷汗瞬間浸透后背!昨夜情急之下,強(qiáng)忍劇痛、視野模糊中進(jìn)行腹主動脈壓迫…難道…位置偏移,壓迫到了輸尿管?!12個時辰內(nèi)若不能解除梗阻,等待她的將是急性腎功能衰竭!在這缺醫(yī)少藥的時代,無異于死刑宣判!
脊椎竄起的寒意,比草棚外的寒風(fēng)更刺骨。來自身體的背叛,與那包來歷不明的砒霜一樣,成了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