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那冰蛇盤踞般的絞痛終于稍緩,但徹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濕透的棉被,沉重地裹挾著陳晚(陳婉娘)。
她蜷縮在冰冷刺骨的草鋪上,粗硬的稻草硌著骨頭,無孔不入的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蝕著這具虛弱不堪的身體。腦海中,現代與古代的記憶碎片,如同兩面鋒利的冰鏡,在黑暗中猛烈碰撞、切割著她的神經,每一次摩擦都帶起尖銳的痛楚和荒謬的冰碴。
現代:冰冷堡壘的回響
記憶的碎片帶著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冰冷的長廊,盡頭是永不熄滅的手術室紅燈——無影燈下,“陳一刀”的指尖在精密器械間翻飛,冷靜、精準地切割、縫合。腹腔鏡幽藍的光芒映在她專注卻冷漠的側臉上,榮譽墻上的證書、核心期刊的論文、副主任醫師的頭銜...
然而,除此之外,母親那永無止境的轟炸,如同淬毒的冰錐,總能精準地刺穿她的防御:
“晚晚!36了!女人最好的年紀全給了手術刀!冷得像塊冰!
你爸...你爸就是死在手術臺上的!血...那么多血...都是因為你們這行!天天泡在血污病菌里!
‘污穢’!沾上就甩不掉的‘污穢’!他走的時候才多大?!你也想步他后塵嗎?啊?!“(母親的核心指控修正為對職業環境的非理性恐懼,將父親的死亡歸咎于接觸“血污病菌”的“污穢”環境,而非具體接生行為)
每一次電話鈴聲響起,都像是喪鐘預演。
最后一次,連續三十六小時連軸手術后,極致的疲憊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嘯在腦中無限放大、扭曲:
“------你碰的那些血!那些臟東西!和你爸手術服上的血一樣臟!一樣‘污穢’啊!!“
心臟被無形巨手狠狠攥緊,撕裂般的劇痛瞬間吞噬了一切...視野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解脫?還是對觸碰“污穢”生命的終極懲罰?
古代:泥淖中的符咒與污血
眼前的現實,是惡臭泥淖,是破敗草棚,是刻入骨髓的饑餓與寒冷。唾棄的目光無處不在,刻毒的詛咒如影隨形:“掃把星!克死爹娘克夫家的災星!污穢纏身!”
原主陳婉娘短暫的一生,就浸泡在這苦水中。唯一的微光,是父親留下那幾本殘缺發霉的醫書,以及心底對“接生婆”這個卑微行當、對觸碰生命本源那份隱秘而帶著原罪恐懼的向往。
原主的父親…似乎也是死于接生?這念頭如同詛咒烙印。最終,在饑餓、寒冷和無邊絕望中,這具年輕的身體選擇了放棄…
“污穢“...“臟東西“...“冷冰冰機器“...“沒人要老姑娘“...“掃把星“...“克死“...“和你爸手術服上的血一樣臟!“...
兩種詛咒,兩個世界,兩種身份,卻在此刻殘酷地交織、共鳴、放大!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憤怒幾乎要將她撕裂!
現代,她以理性與技術筑起高墻,卻被至親之人用“污穢“、“冰冷“的詛咒從內部擊垮。古代,她身處污穢泥淖最底層,卻被賦予了超越時代、足以掌控生命的知識,而這知識本身,卻被愚昧的世界視為更龐大、更不可饒恕的“污穢“!
“呃啊——!”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從喉間擠出。
她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月光從破敗的門縫漏進,慘淡地照亮她攤開的雙手。現代,這雙手戴著無菌手套,握著精密的“柳葉刀”,觸碰的是經過嚴格消毒、界限分明的組織器官。此刻,這雙手粗糙、布滿泥垢和未洗凈的血污,剛剛徒手探入過血污的產道,握過冰冷粗糙如刑具的銅鉗,觸摸過原始而脆弱的生命與死亡。
“污穢”…究竟何謂污穢?是這泥濘不堪的環境?是分娩時不可避免的血光?還是…深植于人心的愚昧、偏見與惡毒?
胃部一陣劇烈的絞痛,如同燒紅的烙鐵在腹腔內翻滾,將她從翻騰的思緒中狠狠拽回現實。張屠戶給的窩頭早已消化殆盡,饑餓感如同無數貪婪的蟲蟻,瘋狂啃噬著她僅存的意志力。活下去!必須先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她掙扎著爬起,眼前陣陣發黑,扶著冰冷的土墻才勉強站穩。
憑著原主記憶碎片和現代植物學知識,村邊那片泥濘荒地和臭水溝旁,應該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野菜…
她踉蹌著摸向墻角雜物堆,指尖觸到一個硬物——是那個破舊的粗布小包!她如獲至寶般緊緊抓住,顫抖著打開。里面是幾本紙頁枯黃、邊緣卷曲、布滿蟲蛀痕跡的線裝書!借著慘淡的月光,勉強辨認出封面模糊的字跡:《胎產心法》、《達生篇》、《本草拾遺》…
書頁間,還殘留著稚嫩卻認真的字跡,顯然是原主無數次翻閱、抄寫留下的痕跡。
這是原主父親留下的遺物!是這黑暗泥淖中,唯一能與“醫”字相連的微光!
她將冰冷的書頁緊緊貼在胸口,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似乎透過紙張傳遞過來。活下去!用知識活下去!哪怕是從這“污穢”的底層、“接生婆”的身份開始!眼中絕望的冰層裂開一道縫隙,燃起一簇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火焰。
天剛蒙蒙亮,刺骨的寒氣鉆進單薄的衣衫。陳晚拖著沉重的身體,憑著模糊的記憶,在村邊泥濘的荒地和水溝旁辨認、采摘那些沾著冰冷露水和泥污的“野草”:葉子肥厚多汁的馬齒莧(馬齒菜)、開著不起眼小黃花的蒲公英(黃花地丁)、葉片呈蓮座狀的車前草。手指被枯枝劃破,膝蓋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磨得生疼。半籃蔫蔫的野菜,是她與死神爭奪生命的口糧。
回到冰冷的草棚,找到半塊破瓦罐,盛了點渾濁的雨水,用石頭架起,點燃好不容易收集的干燥草葉枯枝。火苗微弱,濃煙嗆得她連連咳嗽。她將洗凈(只是簡單沖洗掉泥土)的馬齒莧、蒲公英和車前草一股腦丟進瓦罐里熬煮。苦澀的青草氣味彌漫開來,看著瓦罐里翻滾的渾濁綠湯,她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史上最簡陋的“退熱合劑”,有效成分低得可憐,劑量全憑感覺,效果只能聽天由命。
藥汁稍涼,她捏著鼻子,強迫自己灌了下去。一股清涼感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片刻舒緩,但隨即,一股更猛烈的寒意從體內升起,讓她蜷縮著瑟瑟發抖。
她知道必須補充能量和水分。強撐著將剩下的野菜簡單焯水,撒上僅存的一點粗鹽粒,囫圇吞下。粗糙的纖維刮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些許飽腹的實感。
做完這一切,她已虛脫得如同爛泥,裹緊那床破敗不堪的薄被,靠著火堆微弱的余燼,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而狂暴的拍門聲將她驚醒!與之相伴的,是令人作嘔的濃烈腥臭和門外人群嘈雜的哭喊、咒罵聲!
“掃把星!滾出來!”
“妖婦!還我兒媳婦命來!”
“潑!再潑!鎮住這產鬼!”
她猛地坐起,一陣眩暈襲來。身體依然沉重酸痛,但額頭似乎不再滾燙,喉嚨的灼痛也減輕了些。那碗簡陋的“野菜湯”,似乎真起效了?是草藥微弱的藥力?還是心理安慰加上水分食物的補充?無從分辨。但一個事實無比清晰:知識,哪怕是最粗淺的知識,也是在這絕境中活下去、撬動命運的唯一武器!
然而,沒等她慶幸,腹中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和翻江倒海般的鳴響!強烈的便意洶涌而至!她臉色一變,跌跌撞撞撲向角落充當便桶的破瓦罐。
噗哩噗啦——!
劇烈的腹瀉突如其來!腹痛如絞,冷汗瞬間浸透單衣!是馬齒莧!這野菜性寒滑利,有清熱解毒之效,但過量服用或脾胃虛寒者用之,極易導致腹瀉!她本就高燒初退,身體極度虛弱,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幾輪劇烈的腹瀉后,她幾乎虛脫,手腳冰涼,眼前陣陣發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快沒了。脫水癥狀開始顯現!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顫抖著手,從包袱里摸出昨天采藥時特意挖出的幾段蒲公英的根。顧不得清洗上面的泥土,她直接塞進嘴里,用盡力氣咀嚼起來。
一股極其濃烈、苦澀的汁液瞬間充斥口腔,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根莖特有的粗糲感,難以下咽。蒲公英根味苦、甘,性寒,雖也有清熱解毒之效,但其根部富含的某些成分(如蒲公英甾醇)被認為有一定收斂作用。此刻,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寄希望于它能緩解這要命的腹瀉!
苦澀的根汁滑入喉嚨,腹中的絞痛和翻騰感似乎真的在緩慢平息。她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虛弱的顫抖。剛用野菜湯從高燒鬼門關爬回半步,又被其副作用狠狠踹了一腳!這古代求生之路,步步荊棘!
就在這時,門外狂暴的拍打和咒罵聲中,夾雜著一個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薄薄的門板:
“陳娘子!陳娘子救命啊!我家娘子…生了一天一夜了!頭…頭卡住了!流了好多血!李婆子說…說沒救了!求求您…去看看啊!救救她吧!”是劉豆腐家的婆娘王氏,聲音里充滿了絕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卑微祈求。
陳晚(陳婉娘)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極度虛弱和不適感。目光落在那沉甸甸的包袱上,里面是冰冷的黃銅產鉗和幾本殘破醫書。恐懼和疲憊仍在,但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對命運的掌控感,對在絕望泥淖中憑所學鑿出生路的渴望——在胸腔里涌動。
“等…等我!”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平靜力量。她掙扎著站起,迅速包好銅產鉗背上,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竟成了支撐她搖搖欲墜身體的支點。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搖搖欲墜的破門——
門外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堪!
刺鼻的腥臭撲面而來!暗紅發黑的狗血潑濺在門板和旁邊的土墻上,黏膩地向下流淌,畫出猙獰的痕跡。更觸目驚心的是,門板上用某種污穢的顏料(似乎是混合了牲畜血液和灶灰)畫著一個扭曲怪異的符咒——尖頂、長舌、扭曲的身體,赫然是民間傳說中專害產婦的“產鬼符”!而在那符咒看似混亂的筆觸深處,一個極其潦草、卻隱隱透著陰冷氣息的“蘇”字(草書變體),如同毒蛇般盤踞其中!
門前圍著一群憤怒而恐懼的村民,大多是劉家的親戚鄰居,手持棍棒農具,眼神混雜著焦急、憤怒和深深的忌諱。王氏哭得眼睛紅腫,撲上來就想抓陳婉娘的手,卻被她身上的血污和門板的產鬼符嚇得又縮了回去。
就在這時,人群后方一陣騷動!李婆子那佝僂的身影奮力擠到前面,她手里高高舉著一個染滿暗紅污血的小小襁褓,聲嘶力竭地哭嚎起來,聲音尖利得如同夜梟:
“大家看看!大家快看看啊!劉家媳婦還沒生出來,她爹的‘臟病’就傳進這孩子身上了!陳婉娘碰過的娃兒都不得好!血光之災!血光之災啊!這掃把星碰誰誰倒霉!她爹就是接生染臟病死的報應!報應落到娃娃頭上了!”(惡毒鉤子拋出)
那染血的襁褓如同地獄的旗幟,李婆子惡毒的指控如同點燃干柴的火星!本就因產鬼符和難產而神經緊繃的人群瞬間被引爆了!恐懼和憤怒的浪潮洶涌而來!
“天殺的!真是臟病?!”
“怪不得生不出來!晦氣沾身了!”
“滾!滾遠點!別害了劉家媳婦!”
“燒死這瘟神!”
無數道刻毒、恐懼、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狠狠釘在虛弱不堪、剛剛經歷腹瀉虛脫的陳婉娘身上。李婆子舉著那染血襁褓,臉上悲戚,眼底深處卻閃爍著惡毒而得意的光芒。
前有產婦命懸一線,后有污名如刀、栽贓嫁禍!身體虛弱如風中殘燭,強敵環伺,步步殺機!
陳婉娘挺直了被腹瀉掏空、仍在微微顫抖的脊背,無視潑面的狗血和猙獰的符咒,目光越過狂躁的人群和那染血的襁褓,仿佛穿透了土墻,看到了那個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產婦。
“走!”她沙啞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斷混亂的力量。邁開虛浮卻異常堅定的腳步,走向下一場注定更加艱難、更加兇險的生死搏斗。活路,從不是坦途,而是在污穢、刀鋒與詛咒中,用知識和意志硬生生鑿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