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臨安城萬人空巷。
正午的陽光熾烈地灑在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然而,比陽光更灼熱的,是全城百姓幾乎要沸騰的熱情。街道兩旁,人挨著人,踮著腳,伸長了脖子,黑壓壓一片,喧囂聲浪直沖云霄。
隊伍的最前方,赫然是身著四品緋色官袍、頭戴烏紗的太守楊元禮!他親自抬著一面巨大的、金光燦燦的匾額一角!那匾額以名貴的楠木為底,邊緣雕琢著祥云瑞獸,正中是四個龍飛鳳舞、飽蘸濃金的大字——“婦科圣手”!
這四個字,在陽光下灼灼生輝,幾乎要燃燒起來!每一個筆畫都透著無與倫比的尊崇和感激!
太守大人面容肅穆,額角沁著汗珠,步履卻異常沉穩。與他一同抬匾的,是同樣身著官服的府衙幾位要員,個個神情莊重。金匾之后,是一隊盔甲鮮明、敲鑼打鼓、吹奏著喜慶樂班的府兵。再后面,是城內數得上名號的士紳耆老,人人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容。
整個隊伍的核心,是那頂緩緩行進的、裝飾著紅綢的敞轎。轎上坐著的,正是陳婉娘。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與這華美喧囂的場面格格不入。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在她臉上,蒼白中帶著一絲大病初愈般的虛弱。她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試圖隔絕那些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狂熱崇拜的目光。
“陳娘子!婦科圣手!”
“活菩薩啊!救了我們夫人和小公子!”
“婦科圣手!當之無愧!當之無愧啊!”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贊嘆、感激之詞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如同滾燙的浪潮,一波波拍打在陳婉娘身上。無數雙手伸向轎子,遞上新鮮的瓜果、煮熟的雞蛋、甚至粗糙的鞋墊和手帕。孩童被父母高高舉起,只為能看一眼轎中的“活菩薩”。
陳婉娘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攥緊了擱在膝上的粗布包袱,指尖觸碰到里面冰涼的銅鉗和瓷瓶。幾天前她還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掃把星”、“污穢人”,此刻卻被捧上了云端。這反差太大,快得讓她無所適從。她甚至看到人群中,幾個曾對她吐過口水的街坊,此刻喊得最是賣力,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喧囂震天。在攢動的人頭縫隙里,她瞥見街角一處不起眼的茶肆二樓。半開的軒窗后,立著兩個身影。其中一人穿著深灰色、漿洗得異常挺括的罩袍,頭上戴著嚴嚴實實的白色軟帽,帽檐下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她,或者說,是死死盯著她身邊那個裝著酒精瓷瓶的包袱,眼神銳利如針,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種…冰冷的算計。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這喧鬧中的一絲寒意。
陳婉娘心頭微微一凜。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簾,將那份不適和警惕壓回心底。轎子繼續在沸騰的人海中緩緩前行,陽光照在“婦科圣手”的金字上,刺眼得讓她微微瞇眼,也刺痛了所有曾輕視她的人。這一刻的榮耀,不僅是肯定,更是對過去所有屈辱最響亮的耳光。
前世陳晚是中醫西醫雙料博士,關于中醫學理論知識很豐富,也做過很多中西醫結合的臨床診療,甚至外科手術。但所有的診療和手術都借助了現代先進的診斷技術和先進工具。來到這個世界,可以說,如果要從醫,一切都得從頭再來。指尖殘留著無影燈下精密器械的冰冷觸感,耳畔卻只剩下產房內婦人瀕死的哀嚎與油燈燃燒的嗶剝聲。那些深植于腦海的解剖圖譜、藥理分析,在這片沒有CT、沒有無菌室、甚至連聽診器都是奢望的絕望泥淖里,如同被生生折斷的翅膀——空有翱翔九天的志向,卻只能困囿于污穢塵埃。她曾引以為傲的“雙料博士”身份,此刻非但不是倚仗,反而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滿腹經綸卻無施展之基,救人渴望反成致命枷鎖。至少也需要有這樣一段經歷,才能名正言順地為人治病。這“名正言順”,是洗刷“掃把星”污名的唯一路徑,是叩開醫學殿堂的沉重門環,更是她在這片信奉師承與資歷的古老土地上,點燃生命之火的唯一火種!
太守楊大人遞來的那份沉甸甸的舉薦書,便是投向這無盡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拜師臨安杏林泰斗錢老。為了滿足陳婉娘的學醫的渴望和要求,太守楊大人推薦陳婉娘拜師錢老。然而,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后,等待她的會是通往救贖的坦途,還是更深的、名為“正統”與“質疑”的泥潭?
帶著一身洗不凈的血腥與揮不散的“污穢”之名,懷揣著超越時代的微光與不甘沉淪的孤勇,陳婉娘深吸一口氣,指尖因未知的忐忑與孤注一擲的決絕而微微發顫,終于抬手,叩響了那扇或許能決定她命運,亦或能讓她真正觸碰這方天地醫道之核的——杏林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