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邸一掃陰霾，處處張燈結彩。正廳里擺開了豐盛的宴席，珍饈羅列，香氣四溢。全城有頭有臉的穩婆都被請了過來，平日里散在各處討生活的女人們，此刻都穿上了壓箱底最好的衣裳，臉上堆著笑，互相寒暄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旁邊那個顯眼的位置。

陳婉娘此刻就坐在那里，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靛藍粗布衣裳，洗得有些發白，在一眾綾羅綢緞中顯得那么地格格不入。身下墊著厚厚軟軟的絲絨錦墊，觸感陌生而奢華。她脊背挺得筆直，臉上沒什么表情，像一尊飽經風雨卻沉默堅硬的石像，與這富麗堂皇、喜氣洋洋的廳堂形成奇特的對比。

太守楊大人抱著裹在明黃襁褓中的小公子，紅光滿面，意氣風發。他親自抱著兒子，去挨桌敬酒，接受著潮水般的恭維和祝福。第一個敬酒對象是陳婉娘。走到陳婉娘面前時，他停下了腳步，眼神里的感激真摯而濃烈。

太守的聲音洪亮，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眼前人的無限敬重，“恩人，你是我們劉家的大恩人！是我兒的再生父母！這份恩情，楊某永世不忘！”他一手穩穩抱著襁褓，一手鄭重地端起酒杯，對著我深深一揖。

滿堂的目光瞬間聚焦。羨慕、探究、嫉妒……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過來。婉娘起身，微微欠身回禮，動作依舊帶著那份洗練的沉穩：“大人言重了，這都是份內之事。”

太守直起身，目光炯炯：“恩人，你救了我妻兒性命，恩同再造！說吧，你想要什么？良田美宅？金銀珠寶？或是為你家人謀個前程？只要楊某力所能及，絕無二話！”他聲音洪亮，豪氣干云，整個大廳都安靜下來，屏息等待著我的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帶著灼熱，牢牢鎖在我身上。角落里，李婆子的眼神像淬了毒，死死盯著我腰間那只不起眼的藥酒葫蘆。張婆子則雙手緊張地交握著，眼中是純粹的敬服和求知欲。

我沉默了片刻。廳堂里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太守殷切而慷慨的視線，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大人厚愛，小女子惶恐。”頓了頓，目光掠過滿堂華服，似乎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只望大人開恩，允小女子日后出入城門，免去那入城稅錢。”

全場瞬間死寂！李婆子臉上的貪婪僵住，化作難以置信的錯愕，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蠢的話。張婆子先是一愣，隨即渾濁的老眼猛地亮起，嘴唇哆嗦著，看向陳婉娘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敬意。其他穩婆面面相覷，竊竊私語像炸開的蜂群：“稅錢？就這？”“她傻了嗎？”“她...她這是...為了我們這些跑腿的？”這細微的議論，像針一樣刺破了之前的浮華喧囂。

太守楊大人臉上的豪爽也凝固了一瞬，隨即，他猛地爆發出更洪亮、更暢快、甚至帶著一絲敬意的笑聲：“哈哈哈！好！好一個‘免入城稅’！陳娘子，你這所求，看似微小如塵，實則重若千鈞！你這是要給臨安城所有掙扎在‘血光之門’邊的苦命人，開一條活路啊！”他大手一揮，轉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取筆墨紙硯來！”

很快，管家捧來文房四寶。太守略一沉吟，飽蘸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筆走龍蛇，寫下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婦科圣手。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將這匾額，”太守擲筆，豪氣干云，“懸掛于陳婉娘家門之上！昭告全城，我楊某人今日之言，重于千金！陳婉娘進出臨安府，暢通無阻！”

“婦科圣手”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每一個穩婆心頭炸響，之前還沒有那個穩婆得到過這樣的榮譽。張婆子激動得嘴唇顫抖，看向陳婉娘的目光充滿了純粹的崇敬。李婆子臉色鐵青，盯著那墨跡未干的牌匾，又死死剜了一眼陳婉娘腰間那神秘的藥葫蘆，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肉里。其余人等，神色各異，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暗自盤算者更有之。這沉重的牌匾，是榮耀，更像是明晃晃的靶子。

宴席在喧囂中走向尾聲。太守抱著兒子心滿意足地離去，賓客們也紛紛起身告辭，帶著滿腹心思。陳婉娘也起身，懷里揣著太守私下塞給她的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里面是硬邦邦的銀錠子，還有一個私下的書函--推薦書。她走出溫暖明亮、彌漫著酒肉香氣的大廳，一股帶著濕意的冷風撲面而來。

屋外，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濃重的烏云壓得很低，沉甸甸地懸在太守府高聳的檐角之上。遠處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像巨獸在云層深處低吼。一場雷雨正在醞釀。

陳婉娘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塊冰冷的硬物，沉甸甸的觸感提醒著她今日的“飛黃騰達”。她沿著抄手游廊向外走，準備去角門尋自己的破傘。

剛轉過一處茂密的芭蕉叢，假山石的陰影里，壓得極低的交談聲隨風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帶著冰冷的濕意和毫不掩飾的怨毒：

“……呵，婦科圣手？好大的臉面！”是李婆子那把尖利又熟悉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針，“免入城稅？她倒是會收買那些窮鬼的心！”

另一個聲音，年輕些，帶著遲疑和惶恐：“李婆婆，您小聲點……她如今可是太守大人的恩人……”

“恩人？”李婆子嗤笑一聲，那笑聲在悶雷將至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捧得越高，摔得越慘！她斷了多少人的路？擋了多少人的財？等著瞧吧……”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卻字字清晰地鉆進陳婉娘的耳朵，“這臨安府穩婆的飯碗，她陳婉娘端了這么久，也端到頭了！這碗飯，她咽不下去的……要變天了！”

“咔嚓——！”

一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裂濃黑的云幕，瞬間將庭院照得一片森然。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震得腳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顫動。

陳婉娘站在回廊的陰影里，身形被那道刺目的電光勾勒得如同石雕。假山石后的話語像冰錐，混著雷聲狠狠扎進耳中。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看慣了生死、也看慣了世情的眼睛，在電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她下意識地抬手，粗糙的指腹再次習慣性地捻過，仿佛在確認著什么。然而指尖觸到的，不再是那串溫潤熟悉的銅錢，而是懷里那塊冰冷的、棱角分明的銀錠。

那寒氣，順著指尖，無聲地蔓延開來。

豆大的雨點終于掙脫了烏云的束縛，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敲打在青瓦上、石階上、寬大的芭蕉葉上，瞬間連成一片密集而狂暴的轟鳴，將假山石后那點陰毒的私語徹底吞沒。

陳婉娘望著廊外傾瀉如注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只觸碰到銀錠的手，揣回了懷里。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溫熱的胸膛，那寒意，卻仿佛要滲進骨頭縫里去。

雷聲在頭頂翻滾，一聲緊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