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科圣手”的金字牌匾,帶來的不僅是榮光,更有暗流洶涌的嫉恨與窺伺。陳婉娘在錢老門下潛心學習,診脈開方日益精進,但“穩婆”的出身和那柄驚世駭俗的銅鉗,始終是懸在她頭頂的利劍。她深知,在杏林這潭深水中,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然而,她未曾料到,致命的陷阱并非來自她診治的病人,而是源自她曾引以為傲的“救命稻草”——那簡陋的酒精。
這日清晨,濟世堂剛開診不久,一輛裝飾華貴的青帷馬車便疾馳而至,在門前戛然停住。車簾掀開,跳下的竟是太守府那位曾對陳婉娘感激涕零的親兵統領!他此刻臉色煞白,滿頭大汗,眼中滿是驚惶與狂怒,一把推開上前詢問的藥童,聲音嘶啞地吼道:
“陳婉娘!滾出來!立刻跟我回太守府!”
這聲怒吼如同驚雷,炸碎了醫館清晨的寧靜。所有候診的病人、忙碌的學徒都驚愕地望過來。陳婉娘剛給一位老婦診完脈,聞聲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放下筆,快步走出診室。
“統領大人,何事如此緊急?”陳婉娘強自鎮定,聲音卻難掩一絲緊繃。
那統領雙目赤紅,仿佛要噴出火來,指著陳婉娘的鼻子,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何事?!你還敢問何事?!夫人!太守夫人!用了你那勞什子的‘神水’清洗傷口,昨夜突發高熱,嘔吐不止,腹痛如絞!今晨……今晨竟……竟視物模糊了!府中良醫束手,皆言……皆言是中毒之象!定是你那妖水有毒!你這妖婦,害了夫人和小公子還不夠,如今竟敢下毒謀害夫人性命!給我拿下!”
隨著他一聲令下,幾名如狼似虎的府兵立刻沖上前,不由分說便要扭住陳婉娘的手臂!
“住手!”一聲威嚴的斷喝響起。錢老在蘇琴的攙扶下,面色凝重地從內室快步走出。他雖年邁,但此刻目光如電,氣勢迫人,竟讓那幾個府兵動作一滯。“事情尚未查清,豈容爾等在我濟世堂內放肆拿人?楊大人何在?夫人現在情形如何?”
統領見是錢老,勉強壓住怒火,拱手道:“錢老先生!大人震怒,正在府中守著夫人!夫人情形危急,大人命我即刻鎖拿這妖婦回府問罪!她給夫人用的那瓶‘消毒神水’,便是鐵證!”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粗瓷小瓶,正是陳婉娘裝酒精的瓶子,此刻瓶口還殘留著封蠟的痕跡。
陳婉娘看到那瓶子,瞳孔驟縮!那是她親手配制、專門供給太守夫人產后清潔傷口用的高純度酒精!怎么可能有毒?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巒,轟然壓在陳婉娘單薄的肩頭。污名、構陷、死亡的威脅,混雜著對沈夫人安危的揪心,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和牙齒輕微磕碰的聲音。然而,就在這滅頂的恐懼中,一股屬于醫者的、在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如同冰水澆頭,讓她強行鎮定了下來。
不能亂!夫人性命攸關!
“大人容稟!”陳婉娘掙脫府兵的手,上前一步,聲音帶著竭力控制的顫抖,卻異常清晰,“此物名為‘酒精’,乃民婦以酒反復蒸餾提純所得,用于清創消毒,防止傷口潰爛化膿。民婦自用、贈予王婆趙嬸乃至太守府接生時皆用過,從未出過紕漏!此物本身絕無毒……”
“放屁!”統領厲聲打斷,“府中良醫已驗看過!此水氣味刺鼻,絕非尋常酒水!夫人所用之物,正是你前日親自交給府中嬤嬤的這瓶!若非有毒,夫人怎會突發急癥,癥狀酷似中毒?!定是你這妖婦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懷恨?報復?”陳婉娘簡直難以置信,但此刻爭辯無益。她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地鎖定統領手中的瓷瓶:“大人!民婦對太守大人和夫人只有感激,何來懷恨?這酒精制法雖簡陋,但民婦深知其性,只用于外用,嚴禁內服!夫人傷口在身,豈會內服此物?請大人仔細看此瓶殘液!民婦所制酒精,雖氣味濃烈,但清澈如水!此瓶中之物,是否渾濁?其氣味是否比民婦所制更加刺鼻辛辣?”
她的話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指向關鍵細節。統領被她氣勢所懾,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手中瓶子。瓶內液體在晃動下,果然呈現出一種可疑的渾濁,遠非清水般的澄澈!湊近一聞,那氣味之沖,之辣,讓他都忍不住皺眉后仰,確實比記憶中陳婉娘用的酒精更甚!
“哼,誰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法!或是此物沾在傷口也能滲入體內作祟!”統領雖嘴硬,但眼中已閃過一絲驚疑。
“且慢!”錢老再次開口,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統領手中的瓷瓶,又看向陳婉娘:“婉娘,你說此物是你親手所制?制法可曾外傳?這瓶……確定是你交給太守府的那瓶?”
錢老的話如同醍醐灌頂!陳婉娘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配方泄露!調包!她猛地想起一個人!李婆子!那個在太守府產房被她用酒精氣味“沖撞產神”驚叫過的老穩婆!后來幾次出診,似乎總感覺有人在暗處窺視她的行囊……
“先生!”陳婉娘急聲道,“制法雖簡,但蒸餾火候、取液時機至關重要!民婦確信自己所制酒精絕無問題!此瓶外觀雖似,但內中所盛之物,渾濁刺鼻,絕非民婦所制!請大人速取活物一試便知!雞犬皆可!同時,民婦知曉一種簡單解毒之法——綠豆二兩,生甘草一兩,清水五碗,大火煎煮,取濃汁兩碗,速速給夫人服下!可解部分毒素!再用干凈溫水反復沖洗夫人傷口!快!夫人等不起!”
她不再解釋復雜的毒理,只拋出最直觀的證據(渾濁、氣味)和最簡單有效的應對方案(綠豆甘草湯、清洗)。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直指救人的核心。
楊元禮此刻在府中守著危在旦夕的愛妻,聽到親兵帶回的陳婉娘這番話,尤其是那“渾濁刺鼻”、“活物試驗”、“綠豆甘草湯”等關鍵詞,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震怒與疑慮交織,但救妻心切壓倒了一切!
“好!本官就給你這個機會!若救不回夫人,或是證明你在說謊……哼!來人!取殘液!按她說的,找只狗來試!陳婉娘,你隨本官進來!若敢有異動,立斬不饒!”
陳婉娘被允許起身,在府兵嚴密監視下,隨楊元禮快步走進內室。濃重的藥味和嘔吐物的酸腐氣撲面而來。沈氏躺在錦榻上,臉色灰敗,痛苦地蜷縮著,冷汗浸透了鬢發,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干嘔,眼神渙散。
陳婉娘的心揪緊了。她顧不得許多,快步上前,先是用干凈的布巾蘸了溫水,為沈氏擦拭額頭的冷汗,動作輕柔而專業。沈氏似乎感覺到她的靠近,虛弱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努力聚焦,嘴唇動了動,發出微弱的聲音:“陳……陳娘子……”
“夫人,是我。您別怕。”陳婉娘心中一酸,聲音放得極柔,“民婦定會盡力。”
這時,嬤嬤戰戰兢兢地捧來一個瓷碗,里面有小半碗渾濁的、散發著極其刺鼻辛辣氣味的液體。“大……大人,這就是夫人擦洗傷口剩下的‘神水’……”
陳婉娘只看了一眼,嗅了一下,心便沉到了谷底!渾濁!刺鼻!辛辣遠勝她平時蒸餾的酒精!這絕不是她做的!
幾乎同時,外面傳來家丁的驚呼和狗的凄厲哀嚎!很快,一個家丁面無人色地跑進來:“大人!那狗……那狗舔了碗里的水,沒一會兒就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眼……眼睛都翻白了!”
真相大白!
“混賬!”楊元禮勃然大怒,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矮凳,“是誰?!是誰調換了藥水?!給本官查!徹查!”他轉向陳婉娘,眼中后怕與感激交織:“陳娘子!是本官錯怪你了!快!按陳娘子說的做!綠豆甘草湯!清洗傷口!快!”
整個太守府瞬間亂成一團。陳婉娘守在沈氏床邊,指揮著丫鬟嬤嬤灌藥、擦洗,密切觀察著沈氏的反應。她心中怒火翻騰——李婆子!一定是她!好狠毒的嫁禍之計!不僅要毀了她陳婉娘,更要借太守之手,徹底斷絕她這條“生路”,甚至要了太守夫人的命!
約莫半個時辰后,灌下綠豆甘草湯的沈氏,嘔吐漸漸止住,緊蹙的眉頭也略微舒展,雖然依舊虛弱,但似乎沒那么痛苦了。她摸索著抓住陳婉娘的手,聲音微弱卻清晰:“陳娘子……我……我知道……不是你……”
陳婉娘眼眶一熱,反手緊緊握住沈氏冰涼的手:“夫人,您安心休養。民婦……定會找出真兇!”
楊元禮看著夫人情況穩定下來,臉色稍霽,但眼中的怒火更盛。他看向陳婉娘:“陳娘子……此等構陷,歹毒至極!本官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他轉向親兵統領,聲音如同寒冰:“封鎖全城!給本官搜捕李婆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然而,當府兵趕到李婆子那破敗的住處時,早已人去屋空。只在墻角傾倒的土灶旁,發現了一些燒焦的痕跡、幾片破碎的粗陶片(與陳婉娘所用不同,更為粗糙),以及一個殘留著刺鼻氣味的、歪歪扭扭的陶罐——那顯然是模仿陳婉娘的簡陋蒸餾裝置,但工藝拙劣。
李婆子消失了,帶著她那偷學來的、足以致命的“半吊子”技藝和對陳婉娘刻骨的嫉恨,消失在臨安城錯綜復雜的街巷陰影里。留下的是一個被劇毒摧殘的太守夫人,和一個險些被污名徹底吞噬的陳婉娘。
危機暫時解除,污名得以洗刷。當府兵回報李婆子已逃之夭夭的消息時,陳婉娘正疲憊不堪地靠在太守府冰冷的廊柱下。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掏空靈魂般的極致疲憊瞬間席卷了她,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里衣,此刻被風一吹,帶來刺骨的寒意。
洗刷冤屈的慶幸只持續了一瞬,隨即被洶涌的怒火和后怕取代。
李婆子!這個名字在她齒間碾磨,帶著冰冷的恨意。那老虔婆,為了嫉恨,竟敢用如此下作狠毒的手段!那渾濁刺鼻的毒液,那小狗凄厲的哀嚎,沈夫人灰敗痛苦的臉……一幕幕在她眼前閃現。差一點……只差一點!若不是她抓住了渾濁和氣味的關鍵,若不是她當機立斷提出動物實驗和綠豆甘草湯,此刻她恐怕已身陷囹圄,甚至人頭落地!而沈夫人……后果不堪設想!
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從心底升起,比這夜風更冷。她看著太守府華麗卻冰冷的庭院,看著那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仆從,只覺得這“杏林之路”,遠比她想象的更加兇險。救人之術,竟也能成為構陷殺人的刀!醫者仁心,難敵人心之險惡。
她下意識地抬手,粗糙的指腹習慣性地捻過袖口,仿佛在確認著什么。然而指尖觸到的,不再是那串溫潤熟悉的銅錢,而是腰間那只曾救人性命、如今卻帶來災禍的粗瓷小瓶。
那寒意,順著指尖,無聲地蔓延開來,滲入骨髓。
下一次,她絕不會再給暗處的毒蛇,留下可乘之機。這扇“血光之門”后,除了新生的希望與死亡的陰影,原來還隱藏著如此骯臟的人心傾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