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臺精舍的夜，比宮墻外的任何地方都更深沉。高窗透進的月光被厚重的窗欞切割成慘淡的幾縷，無力地灑在冰冷的地磚上。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銅鉗鳴冤”帶來的喧囂與震撼，此刻已沉淀為死寂，沉甸甸地壓在陳婉娘的心頭，比那柄黃銅產鉗本身更重。

精舍內室，燭火如豆。陳婉娘獨自坐在桌案前，那柄曾救過無數人、沾過玉貴妃鮮血、更在太醫院金磚之上敲響驚世冤屈的銅產鉗，靜靜地躺在粗糙的桑皮紙上。燭光下，銅鉗呈現出一種幽暗的光澤，鉗口處暗褐色的血痂仿佛凝固的淚痕，觸目驚心。空氣中彌漫著烈酒擦拭后留下的刺鼻氣味，混合著陳舊醫書的塵埃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太液池底的金屬銹蝕般的冰冷氣息——那是她那些被熔毀的柳葉刀們最后的嘆息。

她拿起一塊用沸水煮過、烈酒浸透的粗布，一遍又一遍，近乎偏執地擦拭著銅鉗的每一寸表面。指尖拂過粗糙的銅身，冰冷堅硬；撫過鉗葉邊緣，那里曾溫柔地托起新生的頭顱，也曾被死胎的血肉浸染；最后，停留在那斑駁暗紅的血痂上。觸感黏膩而頑固，如同這深宮烙在她身上的印記，無法洗刷。

“陳娘子……”一個極輕、極柔，仿佛從遙遠水底傳來的聲音，幽幽響起。

陳婉娘擦拭的動作猛地頓住。她抬起頭。

燭光搖曳的陰影里，一個朦朧的身影悄然浮現。那是玉嬪——不，是玉貴妃。她依舊穿著生產那日被血浸透的素色寢衣，面容蒼白得近乎透明，帶著一種非人的空寂。她沒有看陳婉娘，空洞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銅鉗上，聲音飄忽不定，如同嘆息：“它……替你說話了……用我的血，用那未睜眼孩兒的骨肉……替你說了你想說的話……”

陳婉娘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那不是幻覺，是她內心深處日夜啃噬的愧疚與質問，借由這柄銅鉗為媒介，化作了玉貴妃的殘影。

“是。”陳婉娘的聲音干澀沙啞，直視著那虛影，“它替我鳴了冤，撕開了太醫院的遮羞布，讓陛下看到了……那非剖不可的真相。”她握緊了銅鉗，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可這‘冤’……是用你的命，用那孩子的命……鳴響的！我救活了皇子皇女，卻沒能救下你！這‘金針夫人’的虛名，是踩著你的尸骨得來的！”

玉貴妃的虛影輕輕晃動，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慘淡的弧度：“踩著我的尸骨……換來這柄銅鉗的‘恩典’，換來這蘭臺精舍的囚籠……陳婉娘，值得嗎？”

陳婉娘的手指深深陷入銅鉗的紋路中：“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若再來一次，我依然會拿起那柄柳葉刀！那不是在毀傷鳳體，那是在和閻王搶命！太醫院不懂，陛下不懂，皇后更不懂！他們只看到開膛破肚的悖逆，看不到里面的‘門坎’有多高，‘盆’有多窄！他們只在乎體面，在乎那些吃人的‘規矩’！”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和不甘在寂靜的夜里奔涌。

玉貴妃的虛影飄近了些，冰冷的氣息幾乎拂過陳婉娘的臉頰：“搶命？在這宮墻之內？搶誰的命？皇嗣的命？帝王的體面？還是……你自己的命？”她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帶著一絲凄厲，“你看看這銅鉗！看看這蘭臺精舍！看看外面那些恨不得生啖你肉的太醫！看看坤寧宮那雙怨毒的眼睛！你搶來的，不過是把自己更深地困在了這黃金的囚籠里！用我的血，用你的‘金針’，把自己釘成了這宮闈漩渦里最醒目的靶子！”

“你救得了天下人嗎，陳婉娘？”虛影的聲音如同冰錐，直刺陳婉娘的靈魂，“西苑巷的燈火，濟婦科的門板，婦助會的碎布錦旗……那些你心心念念要救的‘天下人’，他們此刻在宮墻之外！而你呢？你的柳葉刀沉在了太液池底！你的手，被這柄‘恩典’的銅鉗鎖住！你的命，懸在‘金針夫人’這塊搖搖欲墜的招牌上！你告訴我，你拿什么去救宮墻外的天下人？拿這柄沾滿宮闈血腥的銅鉗嗎？！”

“我……”陳婉娘如遭雷擊，踉蹌后退一步，手中的銅鉗幾乎脫手。玉貴妃的質問，字字誅心，將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和迷茫赤裸裸地剖開。是啊，濟婦科的燈火仿佛還在眼前搖曳，劉氏、李氏、巧娘她們充滿生機的臉龐在記憶中閃過。她們在等她回去嗎？等著她帶著宮里的見識，去救治更多像她們一樣的婦人？可她現在……身陷囹圄，自身難保。救天下人？何其狂妄！她連自己都快要護不住了。

“宮墻……”她喃喃自語，目光越過虛影，投向窗外那堵高聳入云、隔絕了星月的宮墻。那堵墻，隔開的不僅是空間，更是兩個世界。墻外是滾滾紅塵，是生老病死的真實人間；墻內是權力傾軋，是裹著錦繡華服的生死場。她的醫道，她的初心，是為了墻外的那些在血污與痛苦中掙扎的生命，不是為了在這金絲籠里，用驚世駭俗的醫術去博取帝王的青睞，或是成為后宮爭斗的棋子！

銅鉗冰冷沉重，仿佛在無聲地提醒她這“恩典”的代價。玉貴妃的虛影漸漸淡去，只留下那句錐心刺骨的質問在精舍內回蕩：

“你救得了天下人嗎？還是……終將被困死在這宮墻之內？”

燭火猛地跳躍了一下，光影晃動，虛影徹底消散。精舍內只剩下陳婉娘粗重的喘息和銅鉗在燭光下幽暗的反光。冷汗浸透了她的內衫，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她低頭，看著手中這柄沉甸甸的銅鉗。血痂依舊頑固。玉貴妃的話是幻影，更是她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困于宮墻？不！她的戰場從來不在這一方金磚玉砌的囚籠！她的“柳葉”被熔毀了，但她的雙手還在！她的見識還在！她的《婦嬰金鑒》還在！婦助會的根，還在西苑巷！

一股強烈的、近乎灼燒的不甘和決心從心底涌起，瞬間壓倒了迷茫與恐懼。她不能被困死在這里！她必須找到一條路，一條能將她在宮闈血火中淬煉出的醫術、見識，帶回宮墻之外的路！不是為了虛名，是為了那些在產床上哀嚎的婦人，那些在疾病中掙扎的嬰孩，那些像玉貴妃一樣可能被“規矩”殺死的生命！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哭聲，如同幻覺般飄入她的耳中。那哭聲并非來自精舍內，也非來自高墻之外，更像是……來自深宮某個被遺忘的、充滿絕望的角落。哭聲細碎、壓抑，帶著一種病態的虛弱和死亡的甜腥氣息。

陳婉娘猛地抬起頭，凝神細聽。哭聲卻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夜風帶來的錯覺。

但那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腐壞氣息的甜腥味，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了她的神經。

冷宮！

她腦海中瞬間閃過白日里無意間聽宮人低聲議論的零星碎片：浣衣局有人高熱……雜役院起了疹子……被抬走的小太監……

一股寒意，比面對玉貴妃虛影時更甚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那不是尋常的疾病！那是……疫氣！

宮墻之內，新的死亡陰影正在悄然蔓延。而她，手握這柄鳴過冤、沾過血的銅鉗，被困在這蘭臺精舍的“金針夫人”，能做什么？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再次望向那堵隔絕一切的高墻。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玉貴妃的質問猶在耳邊，但此刻，答案似乎清晰了一些。

她救不了天下人，但她至少可以……嘗試去救眼前能救的人。無論是宮墻之內，還是宮墻之外。醫道無疆，她的戰場，由她自己定義。

她握緊了手中的銅鉗，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力量。她需要烈酒，更多的烈酒，需要煮沸的布巾，需要生石灰……無論即將面對什么，她必須做好準備。

寂靜的蘭臺精舍里，只有燭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陳婉娘重新變得沉穩而堅定的腳步聲。夜還很長，宮墻的陰影更深了，但一縷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燈火，正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無聲的戰爭默默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