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連日來的陰雨綿綿，將金碧輝煌的殿宇也浸染得灰暗潮濕?？諝獬恋榈榈貕褐?，帶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霉腐氣，與殿內昂貴的沉水香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皇后斜倚在鳳榻上，厚重的明黃錦被蓋至胸口，臉色卻比那被面還要蠟黃幾分。她緊蹙著眉頭，太陽穴處青筋隱隱跳動，如同有無數細小的鋼針在顱骨內攢刺，一陣緊似一陣。那痛楚并非新鮮，是糾纏了她多年的頭風痼疾，每逢陰雨濕冷，或是心緒劇烈波動時，便如跗骨之蛆般發作。只是這一次，伴隨著張德全被貶、周謹黨羽覆滅的滔天恨意，以及陳婉娘那柄“鳴冤銅鉗”帶來的無形威壓，這痛楚來得格外兇猛，幾乎要將她的神智撕裂。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她緊咬的牙關中逸出。侍立在側的錦書慌忙上前，用浸了溫水的軟巾輕輕敷在她額角，動作小心翼翼，眼神卻藏著難以掩飾的焦灼。

“娘娘，奴婢再去催催太醫院……”錦書的聲音帶著哭腔。

“催……催有何用？”皇后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剮過錦書的臉，“那群……那群廢物！開的湯藥……如同泥牛入海！一個個……只會說什么‘肝陽上亢’、‘氣血瘀滯’……全是……全是屁話！”劇烈的頭痛讓她口不擇言，鳳儀蕩然無存。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內侍尖細的通傳：“啟稟皇后娘娘，金針夫人陳氏奉旨前來請脈！”

皇后布滿血絲的眼中驟然爆射出極致的怨毒與一絲扭曲的亮光！奉旨？又是那個賤婢！她強撐著坐直身體，聲音因痛楚和恨意而嘶啞變形：“宣……讓她滾進來！”

沉重的殿門開啟，陳婉娘一身素凈的青布衣裙，提著一個不起眼的藥箱，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殿內濃重的熏香和壓抑的氣氛撲面而來，她神色平靜，目光快速掃過鳳榻上形容憔悴卻戾氣不減的皇后，以及錦書眼中一閃而逝的陰狠。

“民婦陳婉娘，叩見皇后娘娘?！彼蓝Y下拜。

“起來……”皇后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陳婉娘……本宮這頭風……痛不欲生……太醫院那幫庸醫……束手無策……陛下既看重你的‘金針’……今日……你若治不好本宮……便是欺君罔上！”

赤裸裸的威脅，帶著借機除之而后快的殺意。

陳婉娘起身，垂眸道：“民婦定當盡力。請娘娘容民婦近前診視。”

她走到鳳榻前，無視皇后那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目光，仔細審視?；屎竺嫔烖S中透著一股不正常的潮紅，口唇干燥，舌質暗紅，苔薄黃而燥。她伸出手指，搭上皇后腕間寸口。脈象弦緊而數，如同繃緊的弓弦在急促彈動，指尖下氣血奔涌、郁結不散的征象異常明顯。結合其頭痛劇烈、位置固定（太陽穴跳痛）、遇情志波動及陰雨天加劇的特點，確是肝火上炎、氣血瘀阻頭竅的重證。尋常疏肝理氣、平肝潛陽的湯藥，此刻恐難速效。

“娘娘此癥，乃肝陽暴亢，化火上沖，兼有氣血瘀滯，阻塞清竅，不通則痛?！标愅衲锸栈厥?，聲音清晰而冷靜，“湯藥緩不濟急，民婦斗膽，請用‘放血泄熱’之法，輔以艾灸溫通，雙管齊下，或可暫解燃眉之急?！?/p>

“放血？！”錦書失聲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大膽妖婦！竟敢妄言刺傷鳳體！你……”

“住口！”皇后卻猛地喝止了錦書，劇烈的頭痛讓她拋棄了所有顧忌，只要能止痛，她什么都愿意試！她死死盯著陳婉娘，“說！如何放？如何灸？若有差池……本宮誅你九族！”

“民婦以三棱針，刺破耳尖或太陽穴處淺表絡脈（顳淺靜脈屬支），放出數滴瘀滯之血，引熱下行，是為‘刺絡放血’，泄其肝火之熾盛。”陳婉娘語速平穩，目光沉靜，“隨后，取艾絨制成艾炷，隔姜片灸百會、風池、太陽諸穴，以艾火之溫煦，通經絡之瘀塞，引氣血歸位。放血取其‘泄’，艾灸取其‘通’，二者相合，急則治標。”

她特意強調了“數滴”二字，點明放血量微，絕非想象中的血流如注。

皇后痛得眼前發黑，再無暇細思，嘶聲道：“快……快動手！若無效……本宮要你生不如死！”

“民婦需潔凈熱水、烈酒、生姜、艾絨、燈盞?！标愅衲锟聪蝈\書。

錦書眼神閃爍，飛快地應下，轉身吩咐宮人準備。她親自取來物品，在陳婉娘用烈酒反復凈手、擦拭三棱針（針尖在燈火上燎過）時，她悄然將一個小指粗細、用粗糙麻布扎成、畫著詭異朱砂符號的人偶，塞進了鳳榻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里。動作快如鬼魅，無人察覺。

一切準備就緒。殿內落針可聞，所有宮人都屏住了呼吸。

陳婉娘用烈酒棉球擦拭皇后兩側耳尖及太陽穴周圍皮膚。她選定右側太陽穴附近一根怒張的細小青筋（靜脈），三棱針尖穩如磐石，快如閃電般輕輕一點！

“嗤——”

細微的破皮聲幾不可聞。一滴暗紅發紫、粘稠如墨的血液，緩緩沁出。陳婉娘用潔凈棉布輕輕沾去。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她手法精準，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巔，僅僅放出了五滴血，那青筋的怒張便肉眼可見地平復下去，血色也轉為鮮紅。她立刻用棉球按壓止血。

放血完畢，陳婉娘取新鮮姜片切成薄片，刺出細孔，貼在皇后百會（頭頂正中）、雙側風池（后頸發際凹陷處）、雙側太陽穴上。再將精純的艾絨搓成小指頭大小的艾炷，置于姜片之上，點燃。

裊裊青煙升起，帶著艾草特有的辛溫香氣。艾火透過姜片，將溫和而持續的灸力緩緩滲入穴位。起初，皇后只覺得灸處溫熱，并無太大感覺。但隨著時間推移，約莫半盞茶功夫后，一股奇異的暖流仿佛從灸點生出，沿著頭顱的經絡緩緩擴散開去，如同春水化開堅冰。那原本如同被鐵箍緊勒、鋼針攢刺般的劇痛，竟在這股暖流的浸潤下，一點點松動、消減！

皇后緊蹙的眉頭不自覺地舒展開來，蠟黃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緩。她甚至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解脫意味的嘆息。

殿內壓抑的氣氛為之一松。宮人們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錦書的臉色卻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娘娘，感覺如何？”陳婉娘適時問道，同時密切關注著艾炷燃燒情況，避免燙傷。

“……痛……痛減了大半……”皇后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她閉著眼，感受著那久違的輕松，“這艾……熱力透骨……倒是……舒服?！?/p>

就在這緊繃氣氛稍緩、皇后痛楚漸消的當口——

“啊——！那是什么？！”一個侍立在鳳榻尾端的小宮女突然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手指顫抖地指向鳳榻下方！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只見錦書如同早有準備，一個箭步沖上前，猛地彎腰從鳳榻下方那個縫隙里，一把扯出了那個剛剛被她塞進去的、畫著詭異朱砂符號的麻布人偶！

“妖物！是巫蠱妖物！”錦書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刻意的驚恐和憤怒，她高高舉起那人偶，面向眾人，讓那扭曲的符號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陳婉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皇后娘娘鳳榻之下埋藏此等魘鎮邪物！難怪娘娘頭痛欲裂！難怪宮中疫病橫行！原來都是你這妖婦施的邪法！”

這指控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得坤寧宮死寂一片！剛剛還沉浸在頭痛緩解中的皇后猛地睜開眼，看到錦書手中那個詭異人偶，再聯想到方才針刺放血的“痛苦”和艾灸煙霧的“詭異”，一股寒意混合著被愚弄的暴怒瞬間沖上頭頂！

“陳！婉！娘！”皇后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驚懼而扭曲變形，她指著陳婉娘，手指劇烈顫抖，“你……你竟敢……竟敢以妖術魘鎮本宮？！來人！給本宮拿下這個妖婦！碎尸萬段！焚毀妖器！”

殿外侍衛聞聲轟然而入，刀劍出鞘的寒光瞬間映亮了陳婉娘沉靜的臉。她看著錦書手中那個人偶，又看了看皇后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心中一片冰涼。誣陷！如此拙劣卻又如此致命的誣陷！在這深宮，巫蠱魘鎮是足以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罪！

“娘娘明鑒！”陳婉娘挺直脊背，聲音帶著穿透喧囂的冷靜，“民婦施針放血、隔姜艾灸，皆為醫道正法，太醫院典籍亦有記載！此物絕非民婦所為！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欲借娘娘之手，置民婦于死地！娘娘方才親身體驗，痛楚是否因民婦之法緩解？若民婦施邪法魘鎮，又豈會為娘娘解除痛苦？此等自相矛盾之舉，豈非荒謬！”

“妖婦狡辯！”錦書厲聲打斷，“若非邪法，娘娘鳳體豈容你以針放血？那艾煙繚繞，分明是行法之兆！此物在你施術之后便現于榻下，鐵證如山！定是你方才趁人不備，暗中施為！娘娘！此等妖邪，斷不可留！”

侍衛的刀鋒已經逼近陳婉娘的脖頸，冰冷的殺氣刺得肌膚生疼?；屎竺嫔F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顯然已被錦書煽動，對陳婉娘的解釋充耳不聞。就在這千鈞一發、陳婉娘即將被侍衛拖下去之際——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響亮的腳步聲，伴隨著內侍異常高亢、甚至帶著一絲驚惶的通傳：

“啟稟皇后娘娘！欽天監監正張大人有十萬火急天象要奏！陛下口諭，請娘娘移步觀星臺！事關國運！”

這通傳來得突兀之極，如同沸油中投入一塊寒冰，瞬間壓住了殿內的殺氣。欽天監？天象？國運？這幾個字眼組合在一起，分量重逾千鈞！即便是暴怒中的皇后，也不得不強壓下滿腔殺意。

“欽天監？何事如此慌張？”皇后捂著依舊有些發沉的額頭，聲音帶著不耐。

內侍噗通跪倒，聲音帶著顫音：“回娘娘！張監正觀測到……觀測到紫微垣帝星之側，輔弼星位（象征輔佐、醫者）有異光陡然大盛，其芒如金針破云，直貫天狼（象征災厄、疾?。?！同時……同時彗星‘蚩尤旗’（古人視彗星為掃帚，可掃除污穢）恰行至中天，其尾光掃過冷宮方向！張監正言此乃‘金針滌穢，天帚清瘟’之吉兆！預示宮中疫氣將散，有圣手仁心者承天運、行正道、祛邪扶正，乃社稷之福！陛下聞奏，龍顏大悅，特命監正大人詳細稟奏，并請娘娘一同觀瞻天象，共證吉兆！”

“金針滌穢？天帚清瘟？”皇后愣住了，錦書也傻眼了。殿內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兆”給震住了！

陳婉娘心中劇震！德妃！是德妃出手了！九皇子生母！她竟能說動掌管天象解釋權的欽天監正使，在如此關鍵時刻，編造出這“金針”破“天狼”、“彗星”掃“冷宮”的“吉兆”！將她在冷宮對抗天花的努力，直接與天象國運掛鉤！將自己這個被誣為“巫蠱”的人，瞬間抬到了“承天運、行正道”的“圣手仁心”之位！

這手“天兆”來得太及時，太精準！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一道驚雷，瞬間劈散了坤寧宮內蓄謀已久的殺局！

皇后的臉色變幻不定。她再恨陳婉娘，也不敢公然忤逆皇帝此刻的“龍顏大悅”，更不敢質疑這關乎“國運”的“天象吉兆”！尤其那“金針”二字，如同響亮的耳光，抽在她剛剛下令絞殺“妖婦”的臉上！

“……既是陛下口諭……”皇后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帶著不甘，“本宮……隨后便至。”她狠狠地瞪了陳婉娘一眼，那目光如同毒蛇，“至于你……陳婉娘……今日之事……本宮記下了！滾！”

侍衛的刀鋒撤開。陳婉娘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躬身行禮：“民婦告退?！彼D身，脊背挺直，在無數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出這殺機四伏的坤寧宮。身后，仿佛還能聽到皇后壓抑的喘息和錦書那充滿怨毒的眼神。

剛走出坤寧宮不遠，一個面生的小內侍悄無聲息地靠近，將一個折成方勝的普通紙箋塞入陳婉娘手中，低語道：“夫人，凝露齋有請?！闭f完便迅速消失在宮道拐角。

陳婉娘展開紙箋，里面只有一行娟秀小字：“酉時三刻，御苑流杯亭，靜候夫人。德。”

德妃的邀約，在風暴之后，如約而至。陳婉娘握緊紙箋，抬眼望向依舊陰沉的天空。她知道，坤寧宮的對決并未結束，只是暫時偃旗息鼓。而德妃這棵看似提供蔭蔽的大樹，其根系之下，又盤繞著怎樣深不可測的宮闈暗流？手中的銅鉗，似乎又沉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