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魘鎮風波雖借“天兆”暫時平息，但皇后眼中淬毒的恨意與錦書陰冷的目光，如同懸在陳婉娘頭頂的利刃。德妃的邀約如約而至，卻在御苑流杯亭上演了一場更為驚心動魄的暗流涌動。德妃言語溫婉，滴水不漏，只道是感佩陳婉娘在冷宮的“仁心”，愿結個善緣，言語間卻巧妙地將“金針夫人”的名號與九皇子的“福澤”隱隱相連。陳婉娘心知肚明，這“善緣”是藤蔓，亦是枷鎖，她接下了德妃私下遞來的一匣子品相極佳的艾絨和幾味宮中難尋的珍稀藥材，算是默認了這份心照不宣的“同盟”。她手中的銅鉗，似乎又沉了幾分。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平靜中，一場更大的風暴毫無預兆地降臨在九重宮闕的最高處——慈寧宮。

是日午后，太后于佛堂誦經完畢，正由心腹嬤嬤攙扶著起身，欲往暖閣小憩。驟然間，這位素來慈和端嚴的老婦人身體猛地一晃，口中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嗚咽，半邊身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地塌陷下去！手中捻動的沉香佛珠“嘩啦”一聲散落一地！

“太后！太后娘娘！”嬤嬤魂飛魄散，尖叫聲撕裂了慈寧宮的寧靜。

消息如同驚雷，瞬間炸遍了整個宮禁。皇帝、皇后、各宮嬪妃、皇子公主，以及太醫院所有當值太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瘋了一般涌向慈寧宮。殿內殿外，烏壓壓跪了一地，哭聲、請安聲、太醫們急促的商議聲混雜在一起，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陳婉娘亦在應召之列，被侍衛幾乎是半押解著帶來。她擠在殿門角落，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內殿鳳榻之上。太后仰臥著，面色潮紅如醉，口角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自歪斜的一側流淌，浸濕了明黃的錦枕。她雙目圓睜，卻眼神渙散，喉中發出“嗬嗬”的痰鳴，如同破舊的風箱。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她原本搭在錦被上的右手，此刻正以一種怪異的、不受控制的姿態劇烈抽搐著！

“母后！母后！”皇帝跪在榻前，緊握著太后那只尚能微動、卻冰涼刺骨的左手，素來深沉的帝王眼中竟罕見地流露出孩童般的驚惶與無助。

新任太醫令孫大人面無人色，帶著幾位頭發花白、號稱擅長“風癥”的老院判，輪流診脈，個個眉頭緊鎖，額上冷汗涔涔。

“啟稟陛下，”孫太醫令聲音發顫，幾乎匍匐在地，“太后娘娘此乃......此乃風中臟腑之急候！肝風內動，痰火閉竅，氣血逆亂，上沖巔頂！脈象弦滑勁急，如彈石擊指，此乃......此乃閉脫之危兆啊！”他身后的太醫們紛紛附和，臉上皆是束手無策的絕望。

“藥！快用藥！人參！附子！安宮牛黃丸！”皇帝厲聲咆哮，狀若瘋虎。

“陛下！萬萬不可！”一位老院判嘶聲勸阻，聲音帶著哭腔，“痰熱壅盛如此，若用參附大補，如同抱薪救火，恐立時引動痰火攻心！安宮牛黃雖能清熱開竅，然藥性峻猛，太后鳳體此刻虛不受補，更恐催生變證！此等危候，湯藥恐已難入，縱使強行灌入，亦恐嗆入肺腑，雪上加霜啊！”

“廢物！一群廢物！”皇帝一腳踹翻身前的矮幾，杯盞藥碗碎裂一地，“難道就讓朕眼睜睜看著母后......看著母后......”他后面的話哽在喉頭，雙目赤紅，如同困獸。

殿內死寂，唯余太后粗重艱難的痰鳴和那只抽搐的右手敲擊在床沿的“嗒、嗒”聲，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計時。皇后跪在皇帝身側，以帕掩面，悲泣聲聲，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光芒。德妃緊抿著唇，目光飛快地在絕望的太醫和角落里的陳婉娘之間掃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中，一個清冷而沉靜的女聲，如同破開迷霧的冰錐，清晰地響起：

“陛下！民婦斗膽，請以金針一試！”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角落那個素衣身影上。陳婉娘迎著皇帝那如同瀕死野獸般赤紅的目光，以及太醫們或驚愕、或鄙夷、或隱含惡意的注視，脊背挺得筆直，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裝著針具的粗布包。

“陳婉娘！此乃太后鳳體！豈容你再用那些邪術！”孫太醫令如同被踩了尾巴，厲聲呵斥。

“金針夫人，”皇帝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你有幾分把握？”

“民婦不敢言有十足把握。”陳婉娘目光沉靜如水，坦然地迎視帝王，“太后此證，確屬風痰閉竅之急危重癥。湯藥難入，緩不濟急。金針度穴，或可速通閉塞之經絡，泄上壅之痰熱，平內動之肝風，為后續用藥爭得一線生機！若陛下恩準，民婦請用改良之‘十宣放血’法，輔以重鎮開竅要穴！”

“十宣放血？”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微芒，他想起陳婉娘在坤寧宮為皇后緩解頭痛時那立竿見影的針效，“說！如何改良？如何施為？”

陳婉娘語速極快，清晰有力：“十宣放血古已有之，取十指尖端放血泄熱。然傳統手法，或刺之過淺，放血量微，難泄壅盛之火；或刺之過深，徒增痛楚，反耗元氣。民婦改良之法：取三棱針，針尖于燈火燎過，以烈酒擦拭。刺穴時，精準點刺指尖正中、指甲游離緣上方一分處（相當于現代解剖的指端正中神經末梢豐富處），深約半分，破皮見血即可，非求血流如注！刺后，立即以拇指指腹自指根向指尖方向，循經絡走向快速、有力、連續擠壓十次！此法可最大程度刺激神經末梢，引動經氣，同時借擠壓之力，使暗紫瘀滯之血隨新鮮血珠自然滲出，量雖不多，但取其‘引邪外出、通絡泄熱’之效！較之單純點刺或深刺放血，此法刺激更強而創傷更小，泄熱通竅之力更著！”

她一邊說，一邊已打開布包，取出那根寒光閃閃的三棱針，動作麻利地在旁邊宮人顫抖著端來的燈火上燎過針尖，又用烈酒棉球仔細擦拭。

“放血之后呢？”皇帝追問，目光死死盯著那枚細長的針。

“十宣放血為急開閉竅之先鋒！”陳婉娘目光如炬，繼續道，“隨后，當立取重鎮開竅要穴！除傳統之‘人中’（水溝）、‘內關’、‘合谷’、‘太沖’外，民婦請加刺‘風府’（后發際正中直上一寸，督脈、陽維脈交會，深刺可通腦絡、熄肝風）、‘涌泉’（足底心，腎經井穴，引火下行，滋水涵木）、以及耳背降壓溝（耳廓背面，耳輪與對耳輪之間的凹溝，強力點刺可速降肝陽、醒神開竅）！此三穴聯用，尤重風府通督醒腦、涌泉引火歸元、耳背溝速降肝陽之效，輔以人中蘇厥、內關寬胸、合谷太沖開四關調氣血！形成上下貫通、表里同治、鎮肝熄風、豁痰開竅之急救針陣！”

她的論述清晰、邏輯嚴密，將傳統穴位賦予了新的組合意義和層次，尤其點出的“風府”、“涌泉”、“耳背溝”三穴，讓幾個懂行的太醫都露出了思索之色。孫太醫令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竟一時找不到有力的論點。

“準！”皇帝再無半分猶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快！為金針夫人清場！所有人退后！按她所言，全力施救！”

侍衛迅速隔開人群，清出鳳榻前一片空地。陳婉娘深吸一口氣，走到榻前。她先以烈酒凈手，再快速用酒棉擦拭太后十指末端。目光沉凝，心無旁騖。

她拈起三棱針，快！穩！準！如電光石火般，在太后十指指尖正中，精準點刺！每一針都控制在極淺的深度，針尖破皮即收，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紅點。

緊接著，雙手齊動！拇指指腹牢牢按住刺過的指尖根部，沿著經絡走向（從指根向指尖），用盡全力、快速、連續地擠壓！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擠壓之下，只見那刺破的紅點處，先是滲出一點暗紫粘稠如露珠般的瘀血，隨即在持續的擠壓下，血珠顏色逐漸轉為鮮紅，如同被強行逼出的淤塞之物終于找到了出口！

十指施畢，陳婉娘毫不停歇。取毫針，疾刺人中穴（鼻唇溝上1/3處），強刺激捻轉！太后喉中痰鳴似乎一窒。再刺內關（腕橫紋上2寸，兩筋間）、合谷（虎口）、太沖（足背，第一、二跖骨結合部前方凹陷），行瀉法！

最后，是關鍵三穴！她屏住呼吸，取長毫針，對準風府穴（后發際正中直上一寸），針尖微向下頜方向，沉穩進針！此穴深近延髓，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陳婉娘全神貫注，手下感覺著針尖穿透項韌帶、抵達枕骨大孔邊緣時那微妙的阻力變化，恰到好處地停住，行小幅雀啄瀉法！同時，另一名膽大的嬤嬤在陳婉娘示意下，用三棱針在太后耳背降壓溝處快速點刺數下，擠出幾滴血珠！陳婉娘又迅速在涌泉穴（足底前1/3凹陷處）施以重按揉，并輔以艾條溫和灸，引上亢之虛火下行！

一套針法行云流水，疾如風，穩如山。汗水順著陳婉娘的鬢角滑落，她恍若未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著太后的反應。

時間仿佛凝固。只有針具的微芒在燭火下閃爍。

突然！

太后喉中那令人心悸的“嗬嗬”痰鳴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驟然減弱！緊接著，她劇烈抽搐的右手猛地一頓，如同繃緊的弓弦瞬間松弛，無力地垂落在錦被上！原本潮紅如醉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褪去那層不祥的赤色！渙散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聚焦，艱難地轉動了一下，最終落在了跪在榻前、淚流滿面的皇帝臉上。

“皇......皇兒......”一聲極其微弱、含糊不清，卻清晰可辨的呼喚，如同天籟，從太后歪斜的口中逸出！

“母后！母后您醒了！您認得朕了！”皇帝狂喜，緊緊握住太后的手，淚如泉涌。

“呼......”殿內響起一片無法抑制的、劫后余生般的呼氣聲。那些原本等著看陳婉娘笑話、甚至盼著她失手被誅的太醫們，此刻個個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孫太醫令面如死灰，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皇后死死攥著手中的帕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臉上強擠出的悲戚瞬間僵硬。

德妃眼中精光爆射，隨即迅速垂下眼簾，掩去那一閃而逝的狂喜。

陳婉娘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強烈的虛脫感涌遍全身，后背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她緩緩收回最后一枚針，退后一步，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陛下，太后娘娘痰熱稍泄，肝風暫平，神竅初開。然此乃治標之舉，病根深重，后續仍需湯藥徐徐調治，靜養為宜。”

“好！好！好！”皇帝連說三個好字，看向陳婉娘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賞與復雜，“金針夫人！妙手回春！救朕母后于危難！此乃天賜我大梁之神醫！”

他霍然起身，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聲音如同金玉交擊，響徹慈寧宮：

“金針夫人陳婉娘，仁心圣手，金針渡劫，挽太后鳳駕于傾危！功在社稷，恩同再造！朕心甚慰，亦感念天恩！特賜——”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

“‘免死鐵券’一面！憑此鐵券，除謀逆大罪，可抵死罪三次！”

“內務府即刻督造，以玄鐵為基，赤金鑲邊，鏨刻‘金針濟世，恩澤天家’八字！賜予金針夫人，世代相傳，永彰其功！”

“免死鐵券！”

這四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再次震撼了所有人！這是何等的恩寵！何等的殊榮！非開國元勛、擎天保駕之功不可得！如今竟賜予了一個女子，一個穩婆出身的醫者！

陳婉娘心中劇震，一時間竟忘了謝恩。這沉甸甸的鐵券，是護身符，更是催命符！它將徹底將她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皇后一系眼中釘肉中刺的巔峰！然而，它也是此刻她最需要的護盾，是她在深宮漩渦中繼續行醫、乃至活下去的一線保障！

她緩緩跪地，深深叩首，額頭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磚：“民婦陳婉娘，謝陛下天恩！謝太后娘娘洪福！定當竭盡所能，侍奉太后鳳體安康！”

皇帝親手將她扶起，目光深沉：“夫人請起。母后后續調養，還需夫人多費心力。”他的目光掠過皇后那張強自鎮定的臉，掠過神色各異的嬪妃和面如土色的太醫，最后落在陳婉娘手中的銅鉗和即將到來的免死鐵券上，那眼神深處，帝王的權衡與制衡之術，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陳婉娘起身，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感激、敬畏、嫉妒、怨毒……如同無形的網。她握緊了袖中那柄冰冷的銅鉗，仿佛能感受到上面玉貴妃和未出世孩兒的血在無聲流淌。慈寧宮的金針渡劫，為她贏得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護身符，卻也敲開了通往更幽深、更兇險的宮廷漩渦的大門。免死鐵券的金光之下，是比太液池底更冰冷的殺機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