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金針渡劫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漣漪蕩至宮禁的每一處角落。那面玄鐵赤金、鏨刻著“金針濟世,恩澤天家”的免死鐵券,被內務府總管太監以最隆重的紫檀木匣盛放,由八名內侍護衛,一路護送進了蘭臺精舍。匣蓋開啟的瞬間,玄鐵的冷硬與赤金的刺目光芒交織,沉沉地壓在陳婉娘的心頭。這并非恩賞,而是懸于頸項的金枷,將“金針夫人”的名號與天家牢牢焊死,更將她置于了皇后一系不死不休的靶心之上。
宮里的空氣變得粘稠而怪異。太醫們路過精舍時,腳步放得極輕,眼神復雜地掠過緊閉的院門,敬畏中摻雜著更深的疏離與忌憚。皇后稱病,坤寧宮宮門緊閉,可那無形的怨毒,如同浸透在暮春濕冷的風里,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德妃遣人送來的藥材和問候帖子,言辭依舊溫婉,卻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意味——這份“同盟”,隨著鐵券的到來,也愈發微妙而沉重。
陳婉娘知道,是時候離開了。這金碧輝煌的囚籠,再待下去,不是她被這無形的漩渦吞噬,便是她終有一日會因這柄過于鋒利的“金針”,刺穿這宮闈表面平靜的假象,引來更酷烈的反噬。她所求,從來不是這深宮的富貴榮華,而是醫道得以踐行,生機得以延續的那一方天地。
離宮的請求,由新任太醫令孫大人戰戰兢兢地遞到了御前。出乎意料,皇帝并未挽留。或許他深知,這柄能刺穿生死、攪動風云的“金針”,留在太醫院這潭表面沉寂實則暗流洶涌的死水里,比放出去更為危險。一道口諭很快降下:金針夫人救駕有功,勞苦功高,特許離宮休養。其所創“濟婦科”,著內務府酌情襄助,以彰圣恩。
“酌情襄助”四字,便是皇帝默許的邊界。陳婉娘心領神會。
離宮前日,暮色四合。御花園深處,假山石洞的陰影里,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安靜地等候著。是小安子,那個在冷宮疫病最兇險時,冒險為她傳遞德妃“凝露丸”的內侍。月光吝嗇地漏下幾縷,映著他年輕卻過早刻上謹慎與疲憊的臉。
“夫人。”小安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宮中耳目遍地,此刻相見,風險不言而喻。
陳婉娘將一個用厚實油布包裹嚴實、巴掌大小的冊子塞入他手中。入手沉甸甸的,帶著墨香與藥草的氣息。“拿著,小安子。”
“夫人,這是……”小安子觸手便知不凡,驚疑不定。
“不是金銀,勝似金銀。”陳婉娘的目光在昏暗中異常清亮,“此乃《金針急救要略》,是我匯集畢生所見急危重癥救法,去其繁復,取其精要,以最淺顯字句寫就。”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同烙印:“內中有一法,名‘頂膈催吐法’,專救異物塞喉、氣息立斷之險!其法:施救者立于窒息者身后,雙臂環抱其腰腹,一手握拳,以拇指側頂其肚臍上兩指、胸骨下凹陷處(劍突下、上腹部),另一手緊握此拳,雙臂驟然發力,向內、向上急速沖擊擠壓!其理在于腹內之氣猛然上沖,仿若巨浪拍岸,將喉中異物‘頂’出!危急之時,可重復數次,力要迅猛,務求其效!此法兇險,非氣絕之象不可輕用,然一旦用之得當,便是從閻王手中奪命!”
小安子聽得心神劇震,仿佛看到那生死一瞬的驚險場面。他下意識地用手在自己腹部比劃了一下那“頂膈”的位置,指尖微微發顫。這法子,聞所未聞!
“此外,”陳婉娘繼續道,“還有‘指壓斷紅’止血法、‘人中捻雀’救昏厥法、‘十宣刺絡’解暑毒法……皆力求簡便有效,村野之間,一草一木或可替代。你出身民間,知曉何處最需此術。此冊萬不可示于人前,需擇那心性純良、膽大心細之輩,暗中抄錄,口口相授,如星火撒于荒原。”
小安子緊緊攥住那油布包裹,如同攥住了一團熾熱的炭火,又像握住了一把能劈開絕望的利斧。他明白了陳婉娘的深意。這不是一本普通的醫書,這是一張網,一張在民間最底層、在太醫院光芒照不到的角落,悄然編織起的救命之網!他重重跪下,額頭觸碰到冰冷的石地:“夫人再造之恩,小安子……永世不忘!定不負所托!”
陳婉娘扶起他,最后叮囑:“保全自身,方有來日。去吧。”小安子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沒入假山更深的陰影里,那本薄薄的冊子,已沉甸甸地壓在了他貼身的衣襟內,也埋下了未來燎原的星火。
翌日清晨,蘭臺精舍。幾只樸素的藤箱敞開著,里面整齊疊放著簡單的衣物、幾卷她視為珍寶的醫書手札、幾包常用的草藥。那柄曾震動太醫院、沾著血與淚的沉重銅產鉗,被仔細地用厚布包裹,沉在最底層。免死鐵券的紫檀木匣則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玄金光芒流轉,無聲地昭示著她此番宮廷歷險的句點與護符。
內務府派來幫忙收拾的小太監手腳麻利,眼神卻不時偷瞄那紫檀木匣,帶著敬畏。新任太醫令孫大人也來了,臉上堆著刻意討好的笑容:“夫人離宮休養,實乃太醫院之憾。陛下隆恩,特許夫人‘濟婦科’……嗯……廣開善緣,若有需太醫院襄助之處,下官定當盡力。”他措辭謹慎,將皇帝的默許與太醫院的“襄助”界限劃得分明。
陳婉娘神色淡然,微微頷首:“有勞孫大人,陛下恩典,民婦銘記于心。太醫院諸事繁雜,不敢多擾。只望日后,于民間病患,能多一分照拂之機。”
孫太醫令干笑兩聲,連聲稱是,心中卻大大松了口氣。這尊煞神,總算是要走了。
臨行前,陳婉娘被召至御書房外。皇帝并未讓她入內,隔著厚重的門簾,低沉威嚴的聲音傳出,如同金石墜地:
“陳婉娘。”
“民婦在。”
“此番離宮,好生將養。‘濟婦科’懸壺濟世,乃積德善舉,朕心甚慰。當知民間疾苦,亦是朕心所系。汝之醫術,當惠及黎庶,方不負‘金針’之名,亦不負朕賜鐵券保全之心。”
話語平靜,卻字字千鈞。“惠及黎庶”是期許,更是無形的枷鎖——她的醫術,她的“濟婦科”,必須在民間發揮作用,為他博取“仁德”之名,更要安分守己,不涉朝局。“不負鐵券保全之心”,更是赤裸裸的提醒:你的命,是朕給的,也隨時可收回。
“民婦謹遵圣諭!定當恪守本分,以醫濟世,不負陛下天恩!”陳婉娘深深拜下,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簾內再無聲音傳出,只有一片沉重的寂靜。
馬車轆轆,駛離了森嚴的宮門。當那朱紅的高墻與巍峨的角樓終于被拋在身后,消失在蜿蜒的御街盡頭,陳婉娘才緩緩松開了一直緊攥著的手心,那里已是一片冰涼的濡濕。她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宮墻外帶著塵世煙火氣的空氣,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卻又帶著一種掙脫樊籠的虛脫與輕松。
車輪碾過臨安城熟悉的石板路,喧囂的市聲漸漸清晰。遠遠地,已能望見西苑巷口那熟悉的招牌——“濟婦科”三個樸拙的大字。門板緊閉著,門前石階縫隙里已冒出幾叢頑強的青草。
馬車在門前停穩。街坊四鄰已有探頭探腦者,認出是陳婉娘的馬車,臉上露出驚訝與關切。車簾掀開,陳婉娘踏著腳凳下車,雙腳終于踏踏實實地踩在了自家門前的土地上。她抬頭望著那熟悉的門楣,心頭百感交集。
“婉娘!是婉娘回來了!”隔壁米鋪的趙大娘第一個喊了出來,聲音里滿是驚喜。
緊閉的“濟婦科”門板,從里面被猛地拉開。李氏紅著眼眶,懷里抱著明顯長大了不少、咿咿呀呀的嬰兒,激動地站在門口,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話。她身后,是幾個陳婉娘離宮前收留、幫忙打理藥鋪和照顧孩子的半大丫頭,也都是一臉驚喜。
“師父!”李氏終于哽咽出聲,抱著孩子就要跪下。
陳婉娘快走幾步,一把扶住她,目光落在孩子紅撲撲的小臉上,數月來的驚心動魄、宮廷傾軋帶來的冰冷與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這稚嫩的生命氣息悄然融化。“快起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暖意。
她走進闊別已久的“濟婦科”。熟悉的草藥混合著淡淡艾灸的氣息撲面而來,藥柜、診案、搗藥的石臼……一切如舊,只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李氏抱著孩子亦步亦趨,幾個丫頭手忙腳亂地開始灑掃擦拭。
陳婉娘走到診案后坐下,手指拂過光滑的案面,目光落在角落。那里,靜靜躺著一柄舊物——正是那夜被內務府“收繳”時遺漏的、她用了多年的鋒利小剪。它被李氏仔細地收著,此刻安靜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個沉默的舊友。
她拿起那柄小剪,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久違的親切與一絲沉甸甸的銳利。這柄小剪,曾為無數新生兒剪斷臍帶,也曾浸在烈酒中為玉貴妃剖宮消毒,更曾刺破冷宮染疫者的水皰收集“人痘”漿液……它是她醫道的見證,也是她一路走來的武器。
“師父,您喝茶。”李氏小心翼翼地將一杯熱茶放在案上,眼中滿是擔憂,“宮里……可還好?”
陳婉娘端起粗瓷茶杯,溫熱的茶水熨帖著掌心。她看了一眼門外漸漸聚攏、帶著好奇與期盼神色的街坊面孔,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柄沉默的小剪,最后目光投向濟婦科門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卻遠比宮墻內廣闊自由的天空。
“都過去了。”她輕輕啜了一口微苦的茶湯,聲音平靜而堅定,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力量,“往后,咱們‘濟婦科’,該好好開張了。”
她將那柄鋒利的小剪,輕輕放在了診案最趁手的位置。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冰冷的金屬上,折射出一道細小卻無比銳利的光芒。宮闕的風暴已成過往,而屬于“金針夫人”陳婉娘的戰場,正隨著“濟婦科”大門的重新開啟,在這煙火人間,悄然鋪陳。那張以一本《金針急救要略》為引、借小安子之手悄然撒向民間的醫療之網,也將在未來的風雨中,迎來它真正生根發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