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營的霍亂硝煙尚未徹底散盡，石灰刺鼻的白與死亡沉郁的黑還交織在營地的角落。口服補液鹽和嚴格的隔離消殺雖遏制了疫情蔓延，但這場消耗戰榨干了濟婦科本就因被砸而拮據的存藥，也耗盡了陳婉娘的心力。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醫館，剛想喘口氣，李氏卻抱著那個日益壯實、咿呀學語的嬰兒，紅著眼眶遞來一張薄薄的賬單。

“師父……這是‘保和堂’王掌柜托人送來的。”李氏聲音發顫，“他說……說蘇家藥鋪被抄，欠他家的藥款……得……得我們濟婦科來填這個窟窿……不然就要告官……”

陳婉娘展開賬單，上面羅列的藥材名目和數目讓她眼前一黑——黃芩、黃連、金銀花……全是霍亂期間消耗巨大的清熱解毒藥！數額之大，足以壓垮剛遭劫掠的濟婦科！

“豈有此理！”陳婉娘指尖發涼，一股郁氣直沖胸口。蘇家倒臺，這些依附蘇家的藥商竟把賬算到了她頭上！這是明晃晃的趁火打劫！她猛地攥緊賬單，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劇烈的眩暈感襲來，連日透支的身體終于發出了警告。她踉蹌一步，扶住藥柜才勉強站穩，喉頭一股腥甜涌上，又強行咽下。

“師父！”李氏驚呼，慌忙扶住她。

“無妨……氣急攻心罷了。”陳婉娘擺擺手，聲音嘶啞，“這筆賬……先記下。總有清算的時候。”她看著李氏懷中懵懂無知、朝她咧嘴笑的嬰孩，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怒火。前路艱險，她不能倒下。

就在濟婦科為巨債焦頭爛額之際，流民營的方向，一股更陰毒、更致命的暗流，在霍亂消退的廢墟上悄然涌動。

暮色沉沉，流民營西側邊緣，一處遠離官衙設點、更為污穢混亂的角落。窩棚低矮歪斜，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劣質酒糟的酸餿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得發齁的怪味。一個身材矮胖、滿臉油光、穿著臟污綢布褂子的老婦人，正唾沫橫飛地吆喝著。她身前支著個破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神仙醉，祛百病，消災解乏，一碗就靈！”木板下，幾個豁口的粗陶大碗里，盛著渾濁不堪、色澤深黃發暗的液體。

正是銷聲匿跡多日的李婆子！她那雙綠豆小眼里閃爍著貪婪與狠毒的光，聲音尖利地蠱惑著周圍神情麻木、或因霍亂失去親人而絕望的流民：

“都來瞧瞧啊！祖傳秘方‘神仙醉’！霍亂算什么？瘟神都得繞著走！喝一口，百病消！喝兩口，力氣足！喝三口，快活似神仙！便宜啦！三個銅板一碗！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蘇家‘保和堂’倒了，咱這‘神仙醉’才是真菩薩！喝了它，閻王爺都不敢收你！”

她的話如同毒蛇的芯子，精準地舔舐著流民們絕望的神經。霍亂帶來的恐懼尚未散去，失去親人的痛苦和麻木的絕望急需慰藉。那渾濁的“神仙醉”，成了黑暗中誘人的幻光。幾個神情恍惚的漢子，摸出僅剩的幾枚銅錢，顫抖著遞過去，接過粗陶碗，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仰頭就灌了下去！

辛辣！刺喉！一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從喉嚨直沖胃部！緊接著，是一種奇異的、短暫的暖意和眩暈感，仿佛真的驅散了身體的沉重和心頭的陰霾。

“好……好酒！”一個漢子抹了把嘴，眼神有些發直，咧開嘴傻笑，“真……真有勁兒！舒坦！”

李婆子得意地笑了，臉上的橫肉堆在一起：“舒坦吧？再來一碗！保管你什么愁事都沒了！”

夜色漸深，窩棚區里，“神仙醉”的甜膩怪味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臭，無聲地彌漫開來。喝過酒的流民，起初的興奮很快被劇烈的頭痛取代。視野開始模糊，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看東西扭曲變形。有人抱著頭痛苦呻吟，有人跌跌撞撞，像沒頭蒼蠅一樣撞在窩棚柱子上。

“眼……眼睛！我的眼睛看不清了！”驚恐的叫聲在黑暗中響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恐慌的漣漪。

“肚子……肚子刀絞一樣疼！嘔……”劇烈的腹痛伴隨著噴射狀的嘔吐，有人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口吐白沫，四肢僵直。

死亡的陰影，以另一種更為詭異和迅猛的方式，再次籠罩了剛剛喘息片刻的流民營！

消息如同瘟疫，瞬間傳到了正在濟婦科后院柴房，就著昏暗油燈檢查小胡送來的新器械圖紙的陳婉娘耳中。來報信的是個在流民營幫工、得過濟婦科贈藥的半大小子，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驚恐：“夫……夫人！不好了！西邊……西邊窩棚！好多人喝了李婆子的酒！眼睛瞎了！吐白沫！抽筋！倒……倒了好幾個了！跟……跟中了邪一樣！”

“李婆子？神仙醉？”陳婉娘腦中警鈴大作！劣質私釀、快速致盲、劇烈腹痛嘔吐、抽搐……這癥狀組合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甲醇中毒！”她猛地站起身，臉色劇變！那些劣質酒里，定是摻雜了致命的工業酒精（甲醇）！甲醇在體內代謝為甲酸，破壞視神經，導致代謝性酸中毒，引發劇烈腹痛、嘔吐、抽搐，甚至呼吸麻痹死亡！其毒性猛烈，進展極快！

“快！備車！帶上所有綠豆！甘草！還有……家里存的那幾壇子烈酒！快！”陳婉娘的聲音因急迫而尖銳。她一把抓起藥箱，沖出柴房。經過前堂時，她目光掃過藥柜里所剩無幾的幾味藥材，心沉到了谷底。綠豆甘草湯是古法解諸毒（包括酒毒）的基礎方，但面對如此猛烈的甲醇中毒，效果有限！最有效的解毒劑是乙醇（飲用酒），通過競爭性抑制甲醇代謝，為身體爭取排出時間！可濟婦科……哪還有多少存酒？

驢車在夜色中狂奔，再次駛向流民營。還未靠近西側窩棚區，濃烈的劣質酒氣混合著嘔吐物的酸臭和一種瀕死的絕望氣息已撲面而來。慘狀觸目驚心！十幾個流民倒臥在污穢的地上，痛苦地翻滾、抽搐、呻吟。有人雙手捂著眼睛，發出凄厲的哀嚎：“瞎了！全瞎了！黑……一片黑啊！”有人蜷縮如蝦米，劇烈嘔吐著黃綠色的膽汁，腹痛讓他們面孔扭曲。還有人口吐白沫，四肢僵直，氣息微弱。

李婆子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那個寫著“神仙醉”的破木板歪倒在地上，被無數只腳踩踏得污穢不堪。

陳婉娘跳下車，顧不上污穢，立刻蹲在一個抽搐最劇烈的漢子身邊檢查。瞳孔散大，對光反射遲鈍！呼吸急促深大（酸中毒代償性呼吸）！皮膚濕冷！典型的嚴重甲醇中毒伴代謝性酸中毒！

“取烈酒！”她厲聲喝道，聲音在混亂的哭嚎中異常清晰，“能喝的下，立刻灌服！小口慢咽，能喝多少是多少！快！”

趕車的老仆和報信的半大小子連忙抱起帶來的酒壇，撬開抽搐者的牙關，小心翼翼地往里灌酒。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

“綠豆！甘草！快！大鍋煮水！濃度要高！”陳婉娘一邊指揮，一邊飛快地取出銀針，刺向一個腹痛劇烈、幾近昏厥的婦人內關、足三里、中脘等穴，試圖緩解痙攣劇痛。然而，中毒者太多，癥狀太重，她帶來的那點酒和有限的幾個人手，如同杯水車薪。

“妖婦！又是你！”一個尖利怨毒的聲音在人群中炸響！只見蘇琴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她指著正在給中毒者灌酒的陳婉娘，臉上是扭曲的狂喜和惡毒，“大家看清楚！這妖婦給中毒的鄉親灌的是什么？是酒！是穿腸毒藥！李婆子的‘神仙醉’喝壞了人，她就立刻跑來灌更烈的酒！她們分明是一伙的！一個下毒，一個裝好人接著下毒！這是要把咱們流民趕盡殺絕啊！官府不管，就派這兩個妖婆子來滅口！”

這惡毒的指控如同點燃了火藥桶！流民們本就處于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中，看到陳婉娘的人真的在給中毒者灌酒，再聯想到之前“毒水”的謠言和蘇琴的煽動，瞬間被引爆了！

“毒婦！殺人滅口！”

“砸了她們的酒壇！”

“把這兩個妖婆子捆起來燒死！”

石塊、泥塊再次如雨點般砸來！幾個正在煮綠豆湯的陶罐被砸翻，滾燙的湯水和綠豆潑灑一地。混亂中，有人瘋狂地撲向抱著酒壇的老仆，搶奪、砸毀！濃烈的酒液四處流淌，刺鼻的酒香混合著絕望的哭嚎，將現場變成了一片瘋狂的地獄。

“住手！那是解藥！不是毒藥！”陳婉娘試圖解釋，聲音卻被淹沒在狂亂的聲浪中。她護住一個正在抽搐的孩子，后背被一塊石頭狠狠砸中，痛得她眼前一黑。

“婉娘！接住！”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如同鐵塔般撞開混亂的人群，是張屠戶！他身后跟著王老憨、李三等匠戶兄弟，人人手里都抱著大大小小的酒壇子！張屠戶奮力將一個沉甸甸的酒壇拋向陳婉娘。

陳婉娘咬牙接住，入手沉重。她毫不猶豫地拍開泥封，仰頭就對著壇口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線燒灼喉嚨，嗆得她劇烈咳嗽，眼淚都涌了出來。但她強忍著，高高舉起酒壇，讓酒液順著嘴角流下，嘶聲喊道：

“看清楚了！我喝的是什么？是酒！是跟灌給他們一樣的酒！若這是毒藥，我陳婉娘先毒死自己給你們看！李婆子的酒里有要人命的‘木精’（甲醇古稱）！此毒入體，壞眼傷身！唯有以此烈酒（乙醇）灌服，方能以酒攻酒，延緩毒發，爭取活命之機！信我者，速飲此酒！再服綠豆甘草湯！尚有生機！若再遲疑，毒入骨髓，神仙難救！”

她當眾豪飲的舉動和嘶啞卻斬釘截鐵的解釋，如同驚雷再次炸響！混亂的人群出現了短暫的凝滯。那些中毒者的家屬，看著親人痛苦掙扎的模樣，再看看陳婉娘嘴角流淌的酒液和決絕的眼神，絕望中迸發出一絲孤注一擲的狠勁。

“我……我信夫人！”一個抱著失明丈夫的婦人哭喊著，踉蹌著撲向張屠戶腳邊滾落的一個酒壇，抱起就往丈夫嘴里灌。

“給……給我一碗！死馬當活馬醫！”另一個腹痛如絞的漢子也掙扎著伸出手。

匠戶們立刻將帶來的酒壇分發給中毒者和他們的家屬。

“綠豆甘草湯！快！重新煮！”陳婉娘抹去嘴角的酒漬，厲聲吩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混亂的秩序在酒香和求生欲中，艱難地重新建立起來。

甲醇中毒（木精中毒）古法急救方案：

“以酒攻酒”-乙醇競爭解毒（核心）：

立即大量灌服高濃度飲用酒（乙醇含量越高越好），使患者處于“醉酒”狀態。

原理：乙醇與甲醇競爭結合肝臟代謝酶（醇脫氫酶），大幅降低甲醇轉化為劇毒甲酸的速度，為腎臟排出未代謝甲醇爭取時間。

用量：初始可灌服50-100ml烈酒（視耐受），后續每小時補充15-30ml（維持輕度醉酒狀態），持續至少24-48小時，直至中毒癥狀明顯緩解或確認無毒。

“催吐洗胃”-減少毒物吸收：

若中毒時間短（<2小時），意識尚清者，立即以手指、羽毛等刺激咽喉催吐。

有條件者（如陳婉娘隨身攜帶的簡易胃管），以大量清水或淡鹽水（甚至綠豆甘草湯）反復洗胃，清除胃內殘余毒酒。

“堿水糾酸”-對抗酸中毒：

大量飲用或灌服濃綠豆甘草湯（綠豆清熱解毒，甘草調和解毒，且湯液本身偏堿性）。

更佳選擇：取潔凈草木灰，沸水浸泡攪拌，靜置澄清后，取上清液（碳酸鉀溶液，強堿性）適量稀釋后飲用或灌服，直接中和體內生成的甲酸。

“利尿排毒”-加速排出：

在保證液體攝入前提下（綠豆甘草湯、清水），盡可能多飲水，促進排尿，加速未代謝甲醇及代謝產物排出。

“護肝明目”-輔助支持：

綠豆甘草湯持續服用。

針刺：太陽、睛明、風池（緩解頭痛、眼部癥狀）、肝俞、腎俞（護肝腎）、內關、足三里（止嘔、調理脾胃）。

這一夜，流民營西側成了與死神爭奪生命的修羅場。酒氣、藥氣、嘔吐物的穢氣、石灰的刺鼻氣味混雜在一起。灌酒聲、嘔吐聲、痛苦的呻吟、家屬的哭喊、陳婉娘嘶啞的指令聲交織成一片。不斷有人倒下，又有人被灌下救命的烈酒和苦澀的綠豆湯后，劇烈嘔吐一陣，抽搐漸漸平復，呼吸似乎也平穩了一些。失明者的哀嚎依舊令人心碎，但至少，命暫時保住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喧囂終于漸漸平息。大部分中毒者在“以酒攻酒”和后續的綠豆甘草湯救治下，暫時脫離了最危險的急性期。十幾個最嚴重的，未能熬過這一夜，裹著石灰麻布，填進了新挖的深坑。

陳婉娘疲憊不堪地靠在一輛板車旁，身上沾滿污穢，嗓子已經嘶啞得發不出聲音。張屠戶等人也累得東倒西歪。就在這劫后余生的死寂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再次打破了黎明。

是太守周顯的師爺，帶著幾名衙役。師爺臉色凝重，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營地和那些劫后余生、眼神空洞的中毒者，最后落在陳婉娘身上，語氣帶著官腔的冰冷：

“金針夫人，李婆子制售毒酒，禍害流民，罪證確鑿，已畫影圖形，海捕文書下發。然——”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嚴厲，“昨夜有人擊鼓鳴冤，指認夫人你，與那李婆子早有勾結！此番你以‘解毒’為名，大肆使用烈酒，耗費官府調撥物資（指酒），更坐實你乃李婆子同黨，借機制造恐慌，斂取錢財！府尊大人震怒，命你即刻回濟婦科，無令不得擅出！待查清是否與李婆子毒酒案有涉，再行論處！帶走！”

兩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雖未上枷鎖，但姿態強硬。這突如其來的誣陷和軟禁令，如同兜頭一盆冰水！張屠戶等人怒目而視，卻被師爺帶來的更多衙役攔住。

陳婉娘看著師爺那張公事公辦、眼底卻藏著算計的臉，又望了望流民營中那些因她灌酒而活下來、此刻卻麻木茫然的流民，一股冰冷的疲憊和荒謬感席卷全身。救人，成了罪證。她嘴角扯出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沒有爭辯，任由衙役“護送”著，在匠戶們憤怒的目光和流民麻木的注視下，走向驢車。

回到濟婦科，大門在身后被衙役把守。陳婉娘踏入死寂的庭院，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她心頭的陰霾。李氏抱著孩子迎上來，滿臉擔憂。

“師父……”

陳婉娘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她走到后院柴房，推開門。角落里，一個身影正局促不安地站著，是鐵匠小胡。他面前的地上，放著一件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件。

“夫……夫人……”小胡看到陳婉娘疲憊的面容和門外的衙役，嚇了一跳，聲音都結巴了，“我……我按您之前給的圖紙，還參考“西域烏茲鋼秘法”打了很多次……總算打出來了……怕您著急用，就一早送……送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

一抹冷冽的銀光，瞬間刺破了柴房的昏暗！

參考“西域烏茲鋼秘法”，是陳婉娘給小胡的建議。柳葉刀的材質不再是沉重的黃銅，而是更為輕韌的精鋼！整體依舊保持著柳葉般的流暢弧線，但弧度更符合人體骨盆的生理彎曲。鉗葉內側打磨得光滑如鏡，邊緣做了精細的圓潤處理，最大程度減少對產道的損傷。鉗柄處巧妙地加上了防滑的細密螺紋，握持更穩。最關鍵的是，兩片鉗葉的連接樞紐處，不再是簡單的鉚接，而是一個精巧的、帶有刻度卡槽的調節機關！可以更精準地控制鉗葉的開合角度和牽引力度！

“柳葉鉗二代……”陳婉娘蹲下身，指尖拂過那冰冷光滑、泛著幽幽寒芒的精鋼表面，感受著那精密的調節卡槽帶來的細微阻力。一絲微弱的、帶著金屬銳氣的暖流，仿佛透過指尖，悄然注入她冰冷疲憊的心房。

她抬起頭，看向窗外被衙役把守的大門。門外的世界，誣陷如網，殺機四伏。門內，這柄凝聚著智慧、等待在血與火中驗證鋒芒的柳葉銀鉗，靜靜躺在油布上，如同蟄伏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