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肅殺之氣幾乎凝成實質。高懸的“明鏡高懸”匾額下,府尊周顯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鐵。左右下首,分坐著刑名師爺與神色嚴峻的提刑官。堂下,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兩側,棍端頓地,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咚、咚”聲,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原告一方,蘇琴形容枯槁,披頭散發,被兩名健婦死死按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眼中燃燒著最后一絲瘋狂的火焰,死死盯著對面的陳婉娘,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嗬嗬低吼。她身旁,站著蘇家重金延請的訟棍,正唾沫橫飛,將一份份精心炮制的“證據”——幾份流民畫押的“證詞”、李婆子“臨終”前按了指印的“認罪書”(指控受陳婉娘指使),還有那壇被指為“毒源”的劣質“神仙醉”——呈上公案。
“府尊大人明鑒!”訟棍聲音尖利,帶著煽動性的悲憤,“陳婉娘,此妖婦也!其心之毒,甚于蛇蝎!先以邪術‘剖腹取子’驚擾宮闈,害死貴妃娘娘!后于流民營假仁假義,施放所謂‘補液鹽’,實則暗藏禍心!更指使同黨李婆子,以劇毒‘神仙醉’毒殺無辜流民,意圖嫁禍我蘇家‘保和堂’,行那奪財害命、鏟除異己之實!此等滔天惡行,人神共憤!鐵證如山,懇請府尊大人將其明正典刑,以慰亡魂,以正國法!”
字字誅心,句句如刀,試圖將陳婉娘釘死在“邪魔妖婦”的恥辱柱上。
堂外圍觀的百姓,被這駭人的指控驚得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陳婉娘身上,充滿了驚疑、恐懼和審視。濟婦科門前那場打砸的陰影尚未散去,流民營的慘狀猶在眼前,此刻這“毒婦”的罪名,如同陰云般沉沉壓下。
陳婉娘一身素凈青衫,立于堂中,背脊挺直如松。面對狂風暴雨般的指控和無數質疑的目光,她神色平靜無波,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深潭,又銳利如刀鋒。她身后,張屠戶、李氏以及幾位在流民營中親歷救治、自愿前來作證的流民代表,個個面含怒色,緊握雙拳。
“被告陳婉娘,蘇家所控,你可認罪?”周顯的聲音威嚴,目光如炬,緊緊鎖住陳婉娘。他深知此案牽涉巨大,背后是皇后一系對陳婉娘不死不休的絞殺,更是對他這位府尊權威的挑戰。他需要真相,更需要一個能服眾、能徹底了結此事的鐵證。
陳婉娘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沉穩,穿透了大堂的壓抑:“府尊大人,民婦不認。蘇家所控,純屬構陷,顛倒黑白,其心可誅!所謂鐵證,不過精心編織之謊言!民婦今日,愿當堂自證清白,更愿以醫道正法,揭穿此‘神仙醉’劇毒之真相,還枉死流民一個公道!”
“哦?你要如何自證?”周顯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他需要陳婉娘這把刀,劈開這團亂麻。
“請府尊大人允準三事!”陳婉娘朗聲道,“其一,請仵作當堂取來驗毒銀針數枚,并備清水數碗;其二,請取此壇‘神仙醉’少許,再取濟婦科存留之高度烈酒(乙醇)少許,另備純水(蒸餾水最佳,若無則用沉淀煮沸之凈水);其三,請備活雞兩只,小炭爐、銅壺、冷凝竹管一套,粗鹽一包!”
要求古怪,聞所未聞。堂上堂下皆露疑惑之色。周顯略一沉吟,拍下驚堂木:“準!速速備齊!”
不多時,所需之物盡數備好,置于堂中。一只小炭爐燃起,銅壺置于其上。銀針、清水、三種液體(神仙醉、濟婦科烈酒、凈水)分列。兩只活雞被綁住腳,放在一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婉娘身上,不知她要如何施為。
陳婉娘首先走向那幾枚閃亮的驗毒銀針和清水碗。她拿起一枚銀針,展示給眾人:“此乃官府常用之‘滴血驗毒’法,銀針遇毒則變黑,視為不祥。”她看向蘇家訟棍,“你等指控‘神仙醉’劇毒,又以李婆子‘認罪書’為憑,想必也認為此毒能使銀針變色?”
訟棍不明所以,強自鎮定:“自然!劇毒之物,豈能不污銀針?”
“好。”陳婉娘不再多言。她拿起一只空碗,倒入少許“神仙醉”液體。然后,她將一枚嶄新的銀針,緩緩浸入酒液中。
時間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那枚銀針。
一息、兩息、三息……十息過去!
銀針依舊光亮如新,毫無變化!
“咦?”堂下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連周顯和提刑官都露出了驚異之色。
“不可能!”蘇琴猛地抬起頭,嘶聲尖叫,“定是你使了妖法!”
陳婉娘不理她,又如法炮制,將另一枚銀針浸入濟婦科帶來的高度烈酒(乙醇)中。同樣,銀針毫無變化。
接著,她將第三枚銀針浸入準備好的凈水中。銀針依舊光亮。
最后,她示意仵作上前。仵作會意,取出一枚銀針,當眾刺破自己手指,擠出一滴鮮血滴入第四碗清水中,再將銀針浸入血水混合液中。
這一次,不過兩三息功夫,那浸入血水中的銀針尖端,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黑色!
“嘩——!”大堂內外徹底嘩然!滴血驗毒,銀針真的變黑了!可那劇毒的“神仙醉”和濟婦科的烈酒,銀針卻毫無反應?
“諸位請看!”陳婉娘聲音清越,蓋過喧嘩,“銀針遇‘神仙醉’不變色,遇烈酒不變色,遇凈水亦不變色,唯遇血水則變黑!此乃何故?因血水之中,自有硫化物等成分,可使銀針表面生成硫化銀而變黑!此變黑與否,與毒性毫無關系!所謂‘滴血驗毒’,不過是無稽之談,偽證之源!蘇家以此‘鐵證’污我‘補液鹽’下毒,何其荒謬可笑!”
一席話,如同驚雷炸響!徹底顛覆了流傳千百年的“常識”!堂上諸官面露震驚,堂下百姓議論紛紛,看向蘇琴和蘇家訟棍的目光已充滿了懷疑和鄙夷。
蘇家訟棍臉色煞白,冷汗涔涔,強辯道:“即……即便如此,也不能證明‘神仙醉’無毒!那些流民中毒身死,卻是事實!”
“不錯!”陳婉娘目光如電,“此酒劇毒,卻非尋常之毒,故銀針不顯!其毒不在砒霜鴆羽,而在其根本——此乃以劣質‘木精’(甲醇)勾兌之假酒!甲醇入體,代謝為甲酸,毀人雙目,蝕人臟腑,致人酸中毒而亡!其毒性猛烈,遠勝尋常鴆毒!”
她不再理會蘇家,轉身走向那套蒸餾器具。她將一部分“神仙醉”倒入銅壺中,加入少量粗鹽(鹽析作用,利于分離),在壺嘴處接好冷凝竹管,管口下放一潔凈陶罐。她點燃炭爐,開始加熱。
“諸位且看,此乃古法‘蒸餾’之術!不同之物,沸點各異。水沸為百,酒(乙醇)沸點約七八十度,而毒源‘木精’(甲醇)沸點更低,僅六七十度。”她一邊操作,一邊清晰講解,聲音傳遍大堂,“待銅壺溫熱,最先蒸騰而出者,便是沸點最低之‘頭酒’,此物最毒,內含大量甲醇!”
隨著銅壺溫度升高,果然,一股刺鼻的、不同于酒香的怪異氣味率先從冷凝管口逸出,滴入陶罐的液體清澈如水,卻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陳婉娘小心接取少量這最初的“頭酒”。
接著,溫度繼續升高,冷凝管口滴出的液體速度加快,酒味變得純正濃郁起來。她換過一個陶罐,接取這部分“中段酒”。
最后,當蒸汽減弱,滴出物減少且帶有焦糊味時,她停止了加熱。
“現在,請府尊大人與諸位一觀!”陳婉娘拿起盛有“神仙醉”原液的碗,又拿起盛有“頭酒”(甲醇富集液)和“中段酒”(乙醇富集液)的陶罐。
她首先取過一只活雞,捏開雞喙,將少量“神仙醉”原液灌入。不過片刻,那活雞便劇烈抽搐起來,眼珠翻白,口角流涎,很快便僵直不動!
堂下響起一片驚呼。
接著,她又取過另一只活雞,灌入少量那清澈的“頭酒”。結果更為迅猛,那雞幾乎在灌入的瞬間便猛烈抽搐,頃刻斃命!
最后,她將“中段酒”(提純乙醇)喂給第三只雞(由衙役臨時抓來一只),那雞雖被灌得有些暈乎,撲騰掙扎,卻并無中毒跡象,過一會兒便恢復了精神。
“嘶……”目睹這活生生的對照實驗,堂上堂下,倒吸冷氣之聲此起彼伏!事實勝于雄辯!劇毒之源,正是那最先蒸出的“頭酒”——甲醇!
“府尊大人!”陳婉娘轉向周顯,聲音帶著沉痛與力量,“真相已明!此‘神仙醉’劇毒,源于無良奸商以廉價劇毒之‘木精’(甲醇)勾兌假酒!流民慘死,非因我‘補液鹽’,實因飲此毒酒!李婆子散布毒酒,罪不容誅!蘇琴為脫蘇家囤積居奇、哄抬藥價、擾亂民生之罪,更因私怨,竟喪心病狂,構陷于我,煽動流民,阻撓救治,乃至嫁禍毒殺!其行可鄙,其心當誅!更妄圖以偽證‘滴血驗毒’混淆視聽!懇請府尊大人,明察秋毫,嚴懲元兇,為枉死流民申冤,還民婦與濟婦科清白!”
字字鏗鏘,如金石墜地!
“妖婦!你血口噴人!你……你使妖法!”蘇琴眼見精心構筑的謊言堡壘在陳婉娘層層剝繭、科學實證面前轟然倒塌,最后的理智徹底崩斷,她狀若瘋魔,拼命掙扎,嘶聲力竭地尖叫,“那酒……那酒是她的!是她給我的!周大人!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我啊!”
她情急之下,竟喊出了“皇后娘娘”!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周顯眼中寒光爆射!
“大膽刁婦!死到臨頭,還敢咆哮公堂,攀誣貴人!”周顯猛地一拍驚堂木,聲震屋瓦,“人證物證確鑿!陳婉娘當堂演示,以醫道正法,揭穿偽證,驗明毒源,自證清白!蘇琴,爾勾結李婆子散布劇毒假酒,戕害人命在先!捏造偽證,誣告良善,煽動民變,禍亂州府在后!更于公堂之上攀扯天家,罪加三等!鐵證如山,不容狡辯!”
他目光掃過面無人色、癱軟在地的蘇家訟棍,以及堂外圍觀、群情激憤的百姓,朗聲宣判:
“本府宣判:蘇琴,罪大惡極,判——斬立決!即刻押赴刑場,明正典刑!”
“蘇氏一族,縱容包庇,為禍鄉里!蘇氏‘保和堂’總號及所有分號,永久查封!所有藥田、庫房、浮財,盡數抄沒充公!”
“另,蘇家老太爺蘇炳仁(蘇琴祖父,捐有虛爵),治家無方,縱族行兇,著——革除其捐納之‘奉恩尉’爵位!蘇氏一族,三代之內,不得科舉,不得捐官!”
“濟婦科陳婉娘,懸壺濟世,活人無數,反遭構陷,蒙受不白之冤,產業受損。今抄沒蘇家之產,特劃撥城西上等藥田一百畝,歸于濟婦科名下,以作賠償,彰其仁心,慰其辛勞!”
“府尊大人英明!”張屠戶、李氏及流民代表激動地高呼,熱淚盈眶。
“青天大老爺!”堂外圍觀百姓也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看向陳婉娘的目光充滿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蘇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雙目空洞無神,口中只反復念叨著“爵位……藥田……完了……全完了……”,隨即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死狗般拖了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斷頭臺上的寒光。
塵埃落定。陳婉娘走出府衙大門,耀眼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暖意驅散了公堂的陰寒。她懷中,是剛剛由衙吏恭敬奉上的、墨跡未干的一百畝藥田的地契文書。沉甸甸的,不僅是土地的重量,更是公道與未來。
張屠戶咧著嘴,搓著大手:“婉娘,一百畝上等藥田啊!這下咱濟婦科再不用看那些藥商的臉色了!”
李氏抱著孩子,眼中含淚,滿是歡喜:“師父,咱們的藥材,以后能種最好的了!”
陳婉娘望著湛藍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她摸了摸袖中那柄陪伴她歷經風雨的鋒利小剪,又想起蘭臺精舍里堆積如山的醫書和太液池底沉沒的柳葉刀。
“是啊,有了自己的藥田……”她輕聲說,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看到了阡陌縱橫間茁壯生長的草藥,看到了濟婦科不再受制于人的未來,更看到了將那些超越時代的醫學知識,一點點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生長的希望。驚蟄已過,春雷喚醒的不僅是大地,更有蟄伏已久的生機與力量。新的篇章,正在這百畝藥田的沃土上,悄然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