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百畝上等藥田的地契,墨跡未干,已透著泥土的生機。然而,濟婦科賬冊上流民營遺留的觸目虧空,與“保和堂”王掌柜那張趁火打劫的巨額賬單,如同兩道冰冷的枷鎖,懸在初獲新生的喜悅之上。陳婉娘深知,這百畝藥田,不僅是賠償,更是濟婦科掙脫藥商鉗制、實現“以醫養醫”根基的命脈。驚蟄剛過,時不我待。
地契在濟婦科診案上壓平的第三日,陳婉娘便領著張屠戶、李氏,并召集了流民營中那些曾受她活命之恩、身強力壯又無家可歸的漢子們,浩浩蕩蕩開赴城西。
眼前景象卻非沃野良田。百畝地界雖劃得清楚,但經年荒蕪,雜草叢生,高可及膝,其間還散落著碎石、斷木,一片蕭索。初春的寒風卷過曠野,帶著料峭的濕意。
“乖乖,這得下死力氣拾掇啊!”張屠戶搓著大手,看著這片荒地,咂舌道。
“荒地變藥田,才是活路。”陳婉娘目光沉靜,指向遠處隱約可見的臨安城墻,“流民營里多少人等著救命藥?我們自己種,才不受人拿捏!黃芩、金銀花、連翹、板藍根……這些抗疫清熱的藥材,就是第一批種子!”
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流民耳中。活命的恩情,加上管飯食、給微薄工錢的承諾,讓這些飽經苦難的漢子眼中燃起了干勁。無需更多動員,鐵鍬、鋤頭、釘耙紛紛揚起,沉寂的荒原瞬間沸騰起來。
“張大哥,勞你總管調度,壯勞力開荒整地,婦孺老弱負責撿拾碎石雜草。李氏,你帶幾個手腳麻利的婦人,負責一日兩餐和飲水,務必干凈熱乎!”陳婉娘迅速分派任務。
“師父放心!”李氏抱著已能蹣跚學步的嬰孩,用力點頭。孩子咿呀著,似乎也被這熱火朝天的景象感染。
墾荒是苦力活。板結的泥土、盤根錯節的草根、頑固的碎石,都考驗著眾人的體力和意志。汗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春衫,手掌磨出血泡又結成硬繭。但看著一片片土地在腳下變得平整松軟,希望的種子仿佛已在心中發芽。
然而,農具的粗陋很快成了瓶頸。流民們帶來的鋤頭釘耙多是殘破不堪,墾荒效率低下。
“夫人,這地太硬,老鋤頭崩口了!”一個漢子舉著豁了口的鋤頭,無奈喊道。
陳婉娘蹙眉,正思索對策,鐵匠鋪的方向傳來一陣叮當脆響。只見小胡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放著幾件閃著烏光的新家伙什,興沖沖趕來。
“夫人!張大哥!看我帶了啥好東西!”小胡抹了把汗,獻寶似的舉起一把形制奇特的鋤頭。鋤刃并非尋常鐵片,而是他打制柳葉刀剩下的精鋼邊角料鍛打而成,薄而堅韌,閃著幽冷的光。鋤柄也非直木,而是略帶弧度的硬木,握手處纏著防滑的麻繩。
“嘿!這鋤頭看著就帶勁!”張屠戶接過來掂了掂,揮動兩下,破空有聲,“好鋼口!這弧度……省力!”
“這叫‘省力曲柄精鋼藥鋤’!”小胡得意地介紹,“我琢磨著開荒費鋤頭,用柳葉刀的料子打了幾把,鋼口好,不易崩卷。這曲柄,是參考了您之前說的‘杠桿’原理,腰上能省不少勁兒!我還打了幾個窄口的‘碎根耙’,專對付那些纏人的草根子!”他又亮出幾件小巧鋒利的工具。
“好!小胡,你立大功了!”陳婉娘眼中閃過贊許。這些改良農具來得正是時候。小胡立刻成了藥田的“技術指導”,教漢子們使用新工具,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和著墾荒的號子,成了荒原上最振奮的樂章。
藥田的生機,如同初春的嫩芽,在汗水的澆灌下頑強萌發。翻整好的土地被精細地劃成畦壟,陳婉娘親自指導,將精心挑選的黃芩、金銀花種子點入溫潤的泥土。李氏帶著婦孺小心翼翼地覆土、澆水,如同呵護著未來的希望。張屠戶則像守護寶藏的將軍,日夜帶著幾個忠厚的流民漢子巡邏看守,防備野物糟蹋。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涌動。城中藥商行會,“保和堂”王掌柜的密室里,燈火昏黃。
“掌柜的,那陳寡婦真在城西種上藥了!看架勢,黃芩、金銀花是主打,長勢……怕是不差。”一個伙計模樣的漢子低聲稟報。
王掌柜肥胖的手指捻著山羊須,三角眼里閃爍著陰鷙的光:“哼!賤婦!公堂上害我蘇家倒臺,如今還想斷我們藥行的財路?流民營的賬她還沒還清呢!想自種自銷?做夢!”他猛地一拍桌子,“去,把‘蝕根水’準備好!找幾個生面孔,手腳干凈點,別留下把柄!我要她那破藥田,苗都發不出來!”
深夜,月黑風高。幾條鬼魅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潛近藥田邊緣。他們懷中揣著幾個皮囊,里面裝著氣味刺鼻的黑色粘稠液體——這是藥行秘傳的“蝕根水”,由幾種強刺激性的礦物廢渣和毒草汁混合而成,潑灑在土地上,能迅速改變土質,腐蝕剛發芽的嫩根,且藥性持久,難以根除。
黑影們互打手勢,正準備擰開皮囊塞子,將毒液潑向那片孕育著生機的田壟。
突然!
“咻!咻!”兩道細微卻凌厲的破空聲撕裂了寂靜!黑影中兩人悶哼一聲,手腕劇痛,皮囊脫手墜地!未等他們反應過來,一道更迅捷如電的黑影已從側旁樹影中撲出,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多余。只聽幾聲沉悶的擊打和關節錯位的脆響,幾條黑影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如同被抽掉骨頭的蛇,軟軟癱倒在地,昏死過去。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不過幾個呼吸。月光偶爾穿透云層,短暫地照亮了出手者——一個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身形并不特別魁梧,但站在那里,卻散發著冰冷的、如同淬火刀鋒般的殺氣。他看也未看地上的雜魚,目光掃過那兩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皮囊和散落在地的幾件粗陋兵器(其中一把豁口的舊鋤頭格外顯眼),最后停留在藥田深處那間臨時搭建的窩棚——張屠戶的鼾聲隱約可聞。
黑衣人無聲地俯身,拾起那把豁口的舊鋤頭,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炭條,在鋤頭粗糙的木柄上,飛快地刻下幾個凌厲如刀鋒的字跡:
“爪牙已斷。再犯,鋤斷汝根。”
刻罷,他將鋤頭“噗”地一聲,深深插入幾個昏厥歹徒面前松軟的泥土里,如同插下了一道無形的界碑和警告。隨即,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深沉的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清晨,張屠戶揉著惺忪睡眼鉆出窩棚,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昏迷不醒的陌生人,旁邊散落著皮囊和怪味的黑水,還有那把插在地上、刻著警告的豁口舊鋤頭!
“婉娘!不好了!有人來搗亂!”張屠戶的吼聲驚動了整個藥田營地。
陳婉娘疾步趕來,看著地上的狼藉和鋤柄上那殺氣騰騰的字跡,心下了然。她蹲下檢查了皮囊中的黑色液體,刺鼻的氣味讓她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惡毒手段,也感到一陣后怕。若非那神秘人出手……
她輕輕撫過鋤柄上深刻的字跡,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這絕非尋常俠客所為。字里行間的警告,精準而冷酷,直指幕后主使的命脈(“斷汝根”)。聯想到金鑾殿上九皇子的承諾,以及那枚深藏未用的“玄鳥令”,答案呼之欲出——這是九皇子埋藏在臨安的眼睛和利爪,在她尚未察覺時,已悄然為她掃平了第一道障礙。
“把這幾個人捆結實了,潑醒,送去府衙!就說抓到了破壞御賜藥田的賊人,人贓并獲!”陳婉娘當機立斷,聲音帶著冷意,“至于這個……”她拔起那把刻字的鋤頭,“留著,掛在窩棚門口。”
“這……”張屠戶看著那滲人的字跡,有些猶豫。
“掛上。”陳婉娘語氣不容置疑,“這是給‘保和堂’,給所有暗處窺伺者的警告。”她知道,九皇子的介入是一把雙刃劍,但此刻,這警告來得正是時候,能省去她無數麻煩。政治漩渦的觸角,已無聲地探入了她的藥田。
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藥田的勞作繼續。有了小胡改良農具的助力,效率大增。新翻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汗水的味道,在春風中彌漫。數日后,在眾人焦灼而期待的注視下,第一抹柔嫩的淡綠色,終于怯生生地頂開了濕潤的土層,在陽光下舒展開稚嫩的葉片——那是黃芩的幼苗!
緊接著,金銀花、連翹……點點新綠如同星火,迅速在這片曾被荒蕪和陰謀籠罩的土地上燎原。陽光灑在青翠的幼苗上,也灑在流民們疲憊卻充滿希望的臉上。
陳婉娘蹲在田壟邊,指尖輕輕觸碰著那柔韌的嫩芽,感受著生命破土而出的力量。身后,是揮汗如雨的墾荒者,是改良農具的叮當聲,是李氏招呼大家用飯的溫暖嗓音。而更遠處,臨安城的輪廓在春光中若隱若現,那里有未清的債務,有暗藏的敵人,也有那柄掛在窩棚門口、刻著冰冷警告的鋤頭,無聲地訴說著權力與庇護的交織。
百畝藥田,終于扎下了根。它不僅孕育著救命的藥材,更承載著濟婦科自立的希望,和一條以醫養醫、掙脫桎梏的荊棘之路。春耕的汗水,澆灌著未來的生機,也悄然滋養著更深遠的藤蔓——那來自北疆的、名為“九皇子”的政治根系,已悄然纏繞上這片新墾的土地,靜待著破土攀援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