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院判的震撼余波未散,診室內氣氛尚在微瀾之中。后堂門簾再次掀開。李氏(張屠戶妻)、劉氏,王木匠家的、城西米鋪媳婦,還有精神明顯好轉的巧娘——她們魚貫而出,臉上帶著溫暖而堅定的笑容。李氏抱著小兒子,劉氏手捧一卷折疊整齊的布帛。
眾人自動讓開。劉氏走到診室中央,面對陳婉娘,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陳娘子!”聲音清亮微顫,“咱們姐妹幾個,還有好些受過您救命之恩、今日沒能來的街坊,都是您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咱們不懂大道理,就知道一個理兒:是您給了咱們第二條命,給了孩子活路,給了這個家!”
她眼中泛起淚光,笑容燦爛:“咱們這些‘死過一回’的人,湊一起合計了。光心里感激不夠!咱們得做點啥!咱們沒大本事,但有把子力氣,有顆知道疼、也想幫別人不那么疼的心!所以,咱們弄了個‘婦助會’!”
她猛地抖開手中布帛——一面由無數顏色、質地、花紋各異的碎布頭精心拼接縫制的錦旗!深藍土布、褪色花綢、細密麻紗、鮮亮紅緞……每一塊布都來自一個被救治的婦人家庭。布匹中央,用稍顯笨拙卻無比認真的針腳,繡著四個大字:
“恩同再造”
下方一行小字:“臨安濟婦科婦助會敬贈”。
“咱們婦助會,”劉氏聲音帶著自豪,“劉嬸子我管賬;李家妹子管‘煮家伙’(消毒),她最細心穩當;王嫂子力氣大,抓藥跑腿;巧娘妹子手巧,學做護理細活;米鋪家的采買尋常藥材……咱們就一顆想幫您、也想幫那些跟咱們一樣遭過罪的女人的心!給陳娘子搭把手,給后來的姐妹壯膽!讓她們知道,進了‘濟婦科’的門,不孤單!”
診室瞬間安靜。所有目光落在那面由百家碎布拼成的錦旗上,落在劉氏、李氏、巧娘等人含淚帶笑、挺直的腰桿上。陽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照亮每一塊布片承載的故事與新生。
陳婉娘站在錦旗前,指尖拂過粗糲溫暖的布面,百感哽喉。她能叫出每一塊碎布主人的名字——張村血泊里的李氏,城南豆腐坊氣若游絲的劉氏,太守府命懸一線的沈夫人……那些汗味、血腥氣和劣質線香的味道,穿透時光彌漫鼻尖。
“好。”她只用力說出一個字,聲音微啞,目光掃過眼前重燃生機的臉,“這面旗,我收下了。這‘婦助會’,就是‘濟婦科’的根!”
她走到劉氏面前,將一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放入她掌心:“往后掛號、收賬、支取藥材,勞煩劉姐。”轉向李氏,指向后堂沸騰的大鍋:“李姐,那些‘家伙’的命,交給你了。”最后,目光落在抱著嬰兒、臉頰透出血色的巧娘身上:“巧娘,想學認草藥、學包扎嗎?”
巧娘眼睛瞬間點亮,用力點頭。懷中嬰兒咿呀回應。
幾天后的夜晚,“濟婦科”后院廂房燈火搖曳。油燈光暈暈染桌面,映著攤開的泛黃醫書、厚厚手稿和陳婉娘伏案的側影。筆尖沙沙劃過桑皮紙,墨跡蜿蜒,勾勒出冰冷清晰的女性骨盆結構圖——恥骨聯合、骶骨岬、坐骨棘、恥骨弓角度……旁邊是炭條繪制的胎兒顱骨圖,囟門位置、矢狀縫走向、雙頂徑……標注清晰。手稿首頁,是三個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大字:《婦嬰金鑒》。這不是傳世經典,而是陳婉娘以現代婦產知識為骨、披上此時代語言外衣的“禁書”。
窗欞輕叩,李氏端著小炭爐進來,爐上溫著清粥。她瞥見桌上赤裸的骨骼圖,手一抖差點灑粥,臉上掠過驚惶,隨即化為更深敬畏:“娘子,夜深了,吃點吧。您畫的這些……骨頭架子……怪嚇人的,可……可真是寶貝啊!”
陳婉娘擱筆,揉揉酸澀眼角,接過粥:“李姐,怕嗎?”
李氏放下炭爐坐下,粗糙手指絞著衣角,聲音壓低:“說實在的,乍看是怕。以前接生,全憑‘老媽媽論’和手感,哪敢想……人身子里面是這模樣?可想想張屠戶家的,想想我自己……要不是您懂這‘骨頭架子’的門道,用鉗子卡對了地方,幾條命都沒了!”眼神漸堅定,“怕歸怕,可這東西,能救命!比神神叨叨的忌諱管用萬倍!”
陳婉娘心頭暖流涌動。李氏樸素的認知,正是她編撰《金鑒》的初衷——用“救命”的現實,擊碎蒙昧的恐懼。她翻到手稿另一頁,是詳細的“三步消毒法”圖文:“婦助會的姐妹,還有愿學的穩婆,第一步,得把這‘三步法’刻進骨子里。”指著圖,“產房里的‘污穢’,不是婦人孩子的血,是手上、家伙上肉眼看不見的‘穢蟲’!是它們鉆進去要人命!”
李氏重重點頭:“記下了!煮!淬!曬!一樣不能少!誰嫌麻煩,我拿笤帚疙瘩抽她!”
城西,鐵匠老胡的鋪子爐火熊熊。叮當打鐵聲中,陳婉娘將那把她賴以成名的黃銅產鉗鄭重放在沾滿油污的木案上。旁邊站著老胡的兒子小胡,二十出頭,眉眼沉靜好奇,曾在廣州十三行見識過西洋機括。
“胡師傅,小胡哥,”陳婉娘指著產鉗關節和鉗葉,“這鉗子救過命,可也險。關節澀,開合費勁;鉗葉厚鈍,易傷產道;沒弧度,全靠蠻勁。我想著,能不能……”她拿起炭條,木板上飛快勾畫:精妙齒輪咬合關節減摩擦;鉗葉變薄、邊緣打磨圓滑如柳葉,前端微彎出符合骨盆的弧度;鉗柄加防滑紋路,刻細微刻度……口中不自覺蹦出術語:“……需符合人體工學,減少剪切力對軟產道損傷……”
老胡瞪著草圖像看天書,銅鈴眼茫然:“啥圓?啥弓?啥學?陳娘子,您這畫的……是仙家法寶?彎彎繞繞,得模子澆精雕,費老鼻子勁!打十把殺豬刀都出來了!”
小胡卻湊近,眼睛亮得驚人。他拿起父親鐵錘掂掂,又反復端詳草圖,手指虛空中模擬開合。“爹,您看這關節,”他指著齒輪結構,“像西洋鐘表擒縱叉,簡單些。熟鐵反復鍛打,淬火回火掌握火候,能出韌性彈性。這弧度……”手指比劃骨盆形狀,“陳娘子說得對,要順著‘盆’的彎兒走。我看行!就是精細活兒,慢工廢料,工錢……”
陳婉娘毫不猶豫拿出沉甸甸錢袋放案上,悶響。里面是太守賞賜和診金積蓄。“料用最好熟銅摻韌錫。工錢雙倍。廢料算我的。我只要東西好、合用、能救命!”目光灼灼看小胡,“小胡哥,這不是打殺豬刀,是從閻王爺手里搶人的‘柳葉刀’!做成它,功德無量!”
小胡看看錢袋,又看看陳婉娘眼中決絕信任,一股豪情沖上胸膛。猛拍胸脯,鐵屑簌落:“陳娘子放心!這活兒我接了!保管給您打出能傳家的‘柳葉鉗’!”眼中閃爍挑戰與創造的光芒。
又幾日后的白天,“濟婦科”側院臨時辟出的“學堂”擠滿了人。空氣混雜汗味、頭油味和新刷石灰墻的嗆人氣味。十幾雙眼睛——婦助會成員熱切信任,幾個被劉氏半拉來的老穩婆(如豁牙的王嬸子)渾濁戒備——聚焦屋子中央。
那里沒有神龕符咒,只有一張蒙白布的方桌。陳婉娘深吸氣,猛地掀開白布!
“嘩——”壓抑驚呼炸響!幾個老穩婆驚退撞翻條凳,臉色煞白,嘴唇哆嗦念驅邪咒語。
桌上,赫然是用黏土、布帛、木架制作的女性骨盆模型!恥骨聯合、骶骨岬、坐骨棘清晰可辨。旁有布縫“胎兒”頭顱,彩線標出前囟、后囟、矢狀縫。
“鬼……鬼畫符啊!”王嬸子顫巍巍指模型,“陳……陳娘子,大不敬啊!祖宗規矩,產房不見光,不見利器,不能擺弄……骨頭架子!沖撞產神娘娘,要遭報應!”
“報應?”陳婉娘聲音不高,卻冰冷穿透所有騷動。她拿起“胎兒”放入骨盆模型“產道”,手指精準點住“胎頭”被“坐骨棘”卡住的位置。“王嬸子,您接生幾十年,遇過多少孩子頭卡‘門坎’憋死?產婦血崩流干咽氣?那不是報應!是咱們不懂‘門坎’(坐骨棘)多高,‘盆’(骨盆)多窄!不懂孩子‘天門’(囟門)在哪邊,該往哪轉!”
她拿起削尖竹簽模擬產鉗,避開模型“坐骨棘”,輕托“胎頭”“后囟”位置,手腕精妙內旋下引——“胎兒”順利滑出“產道”。
“看清楚了嗎?”陳婉娘目光如炬掃過驚魂未定又隱隱震撼的臉,“這不是鬼畫符,是‘生門’!懂它,知孩子卡哪,勁往哪使!知何時該等,何時必須出手!知哪些‘規矩’保命,哪些‘忌諱’……殺人!”她拿起手抄的、帶明顯血跡的《婦嬰金鑒》節選——李氏緊急接生時衣襟染血所擦。“字認不多沒關系!婦助會姐妹念給你們聽!圖看不懂沒關系!用這土疙瘩、破布頭,一遍遍擺,一遍遍練!練到閉著眼,手摸上去,就知骨頭在哪,縫門在哪!”
她猛指窗外熾烈陽光:“產房為何不能見光?黑燈瞎火,血分不清鮮暗,羊水分不清清濁,產婦臉色分不清白青!怎么救命?從今天起,凡‘婦助會’接手產房,能開窗的,給我把窗戶打開!讓日頭光照進來!再有人說‘見光招邪’,告訴她,陳婉娘說的,產婦孩子的命,比那不見光的‘邪祟’金貴一萬倍!是光在招邪,還是黑暗在吃人?!”
石破天驚!學堂瞬間炸鍋!老穩婆們面無人色連連擺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犯眾怒啊!”“祖宗規矩不能壞!”劉氏、李氏等人也緊張攥緊衣角。
“砰!”舊木門被粗暴推開!刺眼陽光涌入,映出門口幾個氣勢洶洶身影。為首的,赫然是蘇記藥鋪大掌柜,蘇琴心腹蘇忠!身后跟著兩個賬房模樣的人,眼神不善,手里捏著幾張寫滿字的紙。
“陳婉娘!”蘇忠聲音尖利鄙夷,“你妖言惑眾,褻瀆古禮,妄改祖宗成法,已激起臨安杏林公憤!”他抖開手中紙,“臨安府十余家同業行首,聯名具告!告你傳播邪術妖圖(指解剖模型),鼓吹污穢見光(指開窗論),敗壞醫道倫常,惑亂人心!我等奉眾行首之命,勒令你即刻毀去邪物妖圖,當眾焚毀邪書(指《婦嬰金鑒》),向產神娘娘叩頭謝罪!”他陰冷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婦人,釘在陳婉娘臉上,“……否則,休怪我等替天行道!砸了你這禍亂根源的‘濟婦科’!扭送官府,治你‘以左道亂政、蠱惑婦孺’之罪!”
空氣凝固!壓力如巨石轟然砸下!老穩婆癱軟發抖。劉氏、李氏臉色煞白,卻挪步隱隱擋在陳婉娘和骨盆模型前。巧娘緊抱孩子驚恐瞪眼。
陳婉娘脊背挺直如勁竹,臉上無懼,反勾起冰冷弧度。蘇家,終于撕下清高面紗。
“好個‘祖宗成法’!好個‘替天行道’!”陳婉娘聲音不高,字字如冰珠砸地,“蘇掌柜,我只問一句:祖宗成法,救活多少卡‘門坎’的孩子?避光忌光,讓多少本可活命的產婦在黑暗里流干血?你們蘇家庫房堆滿的‘安胎神藥’、‘催生金丹’,是救人更多,還是借‘污穢’、‘禁忌’掏空產婦家底更多?”
她一步踏前,目光如電直刺蘇忠:“這聯名狀上的人,有幾個親手從鬼門關搶回過人命?見過產婦腸子被扯出的慘狀?告我亂政?那我今日告訴你們,也告訴臨安城!我要亂的,是這草菅人命的‘政’!我要破的,是這用婦孺鮮血寫就的‘法’!‘濟婦科’就在這兒,我的書、我的圖、我的‘柳葉刀’,一樣不毀!要砸館,盡管來!要告官,盡管去!看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是你們‘祖宗成法’大,還是這人命關天的道理大!”
擲地有聲!蘇忠臉色鐵青,被凜冽氣勢懾住,噎得說不出話。隨從面面相覷。
“陳師姐!陳師姐!”濟世堂學徒焦急呼喊從門外傳來,被李氏聽到。李氏壯膽穿過人群,將一封形制顯赫、蓋朱漆火印的信函遞給陳婉娘。
“念!”陳婉娘沉聲道。
學徒顫抖著展開黃綾信函,聲音因緊張而拔高,卻清晰地刺破死寂:“太醫院周院判急函!宮中有貴人難產,危在旦夕!太醫院……太醫院束手!陛下震怒,征召天下精于婦科、產科之名醫火速入京!周院判……親點陳婉娘之名!車駕已候在濟世堂外!”
平地驚雷!
蘇忠及隨從:臉色瞬間煞白如紙,難以置信!捏著聯名狀的手劇烈顫抖,指關節捏得死白,囂張氣焰被徹底澆滅,眼底掠過一絲恐慌。蘇忠下意識后退半步。
所有人(婦助會、老穩婆、學員):震驚!茫然!繼而,巨大的敬畏和難以置信的驕傲如潮水般涌起——陳娘子被皇家點名了!劉氏、李氏捂住嘴,眼中瞬間蓄滿淚水。王嬸子等老穩婆瞠目結舌,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女子。
陳婉娘:內心巨震!宮闕漩渦的兇險遠超任何鄉野產床。但她的臉,如同覆上一層寒冰面具,所有驚濤駭浪被死死壓住,唯余一片銳利深沉的平靜。她快速掃過信函,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專注,仿佛能穿透紙背,直抵那深宮中的血色產床。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
“回復錢老與周院判,”陳婉娘的聲音平靜異常,卻帶著千鈞之力穿透寂靜,“婉娘即刻動身。”
她轉向婦助會,目光如磐石掃過劉氏、李氏、巧娘……每一個人的臉:“婦助會,照常運轉。按我教的做。”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力,“天塌不下來,人心更塌不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僵立如木偶的蘇忠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斥責,只有冰錐般刺骨的蔑視和無聲的警告。那目光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力量,仿佛瞬間剝去了他所有虛張聲勢的皮囊。她微微抬了下頜,如同將軍睥睨潰敗之敵。
決然轉身!
她脊背挺直如標槍,步履沉穩而迅疾地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敬畏的目光如同實質,織成一條無形的通道,將她送向門外。
門外,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森嚴官威的青帷馬車靜靜停駐。拉車的健馬不安地踏著蹄子,鼻息在微涼的空氣中噴出白霧。車夫肅立如雕塑。濟世堂的錢老也焦急地等在車旁,花白胡須微微顫動。
陳婉娘走到車前,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她抬起頭,目光掠過西苑巷狹窄的天空。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巷子深處陰影濃重如墨。
指尖無意識地捻過袖口內襯——那里,一片冰冷的柳葉刀鋒緊貼著皮膚。
宮門似海,血光如淵。
這柄“柳葉”,這次要探的,是這天下最尊貴,也最兇險的產床。
她不再停留,一步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所有目光。
“駕——!”
車夫一聲短促的呼喝,鞭梢在空中炸響。青帷馬車猛地啟動,車輪碾過西苑巷濕漉漉的青石板,轆轆之聲急促而沉重,如同戰鼓擂響,碾碎了巷中死寂的震撼,也碾碎了未散的硝煙,一路向著未知的皇城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