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嬤嬤捧著熱茶的手都在抖,指尖冰涼。
方才蕭徹那壓抑著雷霆之怒的寒氣,幾乎要將周圍凍僵!
她看著自家大小姐氣定神閑地抿著新沏的香片,一顆心直直沉到谷底。
“我的好小姐!”孔嬤嬤聲音發(fā)顫,急得幾乎要跪下,“您,您怎敢如此開罪那位活閻王?。∧强墒鞘捠献谥?!跺跺腳江南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今日吃了這般大虧,顏面掃地,豈能不懷恨于心?他若存心報復(fù)……”
嬤嬤越想越怕,老淚都要涌出來:“您,您如今是失母的姑娘,老爺又……唉!蕭宗主那樣的人物,碾死個把無依無靠的孤女,比碾死只螞蟻還容易!他只需動動手指頭,外頭那些趨炎附勢的,就能把您,把您生生碾進(jìn)塵埃里啊!”
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家金尊玉貴養(yǎng)大的小姐,被那滔天權(quán)勢磋磨得形容枯槁的模樣。
沈長樂放下茶盞,瓷底與桌面輕碰,發(fā)出一聲脆響。
她抬眸看向惶急如熱鍋螞蟻的孔嬤嬤,唇邊竟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清澈而篤定。
“嬤嬤,莫慌?!彼曇羝届o,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蕭徹此人,脾氣是壞,心眼是小,睚眥必報也是真?!?/p>
孔嬤嬤一聽“心眼小”、“睚眥必報”,臉更白了。
沈長樂話鋒一轉(zhuǎn),慢條斯理道:“但他如今,更是蕭氏一族的門面,堂堂正正的家主宗主。他那樣的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是臉面,是體統(tǒng),是蕭家百年清譽(yù)的門楣。”
她纖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分析得條理分明:“今日之事,說到底,是他蕭家的掌柜辦事出了紕漏,契書印信落在了我手里,這是他理虧在先。他若因此事,轉(zhuǎn)頭便動用家族勢力,明里暗里地來為難我一個無父無母、寄居舅家的孤女……”
沈長樂輕笑一聲,帶著幾分洞悉世情的嘲諷:“嬤嬤,你想想,這事若傳揚(yáng)出去,說他蕭氏宗主氣量狹小,因私怨欺凌弱女,公報私仇……江南那些等著看他笑話、抓他把柄的對頭們,怕是要當(dāng)場笑掉大牙!他蕭徹丟得起這個人,蕭家的百年招牌可丟不起。”
她看著孔嬤嬤驚疑不定、漸漸回過味來的神情,語氣更添幾分篤定:“所以啊,他縱有滔天怒火,也只能憋著。明面上,他非但不敢動我,還得端著那副宗主氣度。至于暗地里的小動作……”
沈長樂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如狐的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便是?!?/p>
孔嬤嬤怔怔地看著自家小姐,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竟讓她慌亂的心也奇異地平復(fù)了些許,只是眉宇間那抹深重的憂慮,終究難以完全散去。
……
林氏歸家,對長女沈長悅怒不可遏,恨恨掐其臂肉:“廢物!這點小事都辦砸,枉我生養(yǎng)你一場!”
林氏處心積慮藏匿私財,慣行陰陽賬目,今日被沈長樂當(dāng)眾戳穿,反蝕巨資在先,丟名聲在后,氣得幾欲嘔血。
東廂房內(nèi),沈長樂正悠然清點戰(zhàn)利:退得四百七十八兩銀票,新添紅木家具三件,加上朱影“順手”取回的二百兩,共計六百余兩雪花銀。
快哉悠哉!
孔嬤嬤揣度:“那賤婦此番痛失錢財,必要在老爺跟前哭訴作態(tài),以求彌補(bǔ)?!?/p>
沈長樂唇角噙著冷意:“我布了三年的局,豈能容她輕易翻身?”
當(dāng)即吩咐素娟,密喚沈坤的車夫,令其見機(jī)行事。
又提筆修書一封,飛遞四外祖父。
下午申時左右,回書至,僅二字力透紙背:“事成?!?/p>
是日,孔嬤嬤自外間探得消息回稟:“賤人果然坐不住了,備下清酒素菜,正對鏡梳妝,醞釀淚意,預(yù)備對老爺唱念做打,好填補(bǔ)虧空?!?/p>
沈長樂輕笑:“她沒機(jī)會了?!?/p>
可憐林氏,一番精心捯飭,淚盈于睫,腹稿打了千遍,只待沈坤歸家憐惜垂顧。
未料沈坤自衙門歸來,滿面陰鷙,挾風(fēng)雷之勢,進(jìn)門二話不說,揚(yáng)手就是一記狼戾耳光!
“啪!”
林氏猝不及防,被扇得踉蹌數(shù)步,發(fā)髻散亂,臉頰瞬間高腫,唇角滲出血絲。
“賤婦!你入我沈家大門,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若非先太太早逝,這主母之位豈能輪到你?往日你行那陰陽賬目,苛待妾婢,中飽私囊,我念你辛苦,睜只眼閉只眼!如今竟敢欺到我嫡長女頭上,誰給你的狗膽!”
沈坤雙目赤紅如餓虎,戾氣翻涌,視林氏如不共戴天之仇敵。
彼時林氏正與沈長悅、沈長喜密議如何扳回一城,未及定計,便遭雷霆重?fù)簟?/p>
她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鳴不止。
沈坤的斥罵,更如冰錐刺心。
他竟當(dāng)著親生女兒的面,將那些不堪的遮羞布盡數(shù)撕下!
長悅、長喜驚叫著撲上去攙扶,對沈坤哭喊:“爹爹,不許打我娘……”
沈坤暴怒已極,往日慈父面具徹底碎裂,對二女厲聲咆哮:“滾出去!大人之事,豈容爾等置喙!滾!”
二女何曾見過父親如此猙獰?嚇得魂飛魄散,渾身抖如篩糠,淚如雨下,心中只余一片驚惶:“爹爹怎會變成這樣?”
很快,二女又把沈長樂恨上了。
“定是沈長樂這個賤人!”
“她一回來,一向?qū)ξ覀儗檺塾屑拥牡屯耆兞??!?/p>
林氏到底經(jīng)了些風(fēng)浪,強(qiáng)忍劇痛眩暈,立時明白沈坤必是遭了重挫。
她捂著臉,哀泣道:“老爺何出此誅心之言?可是外頭受了委屈,或聽了什么讒言?妾身待大小姐,天地可鑒!深知她是老爺?shù)臻L女,金尊玉貴,豈敢有半分怠慢?唯恐行差踏錯,落人口實。妾身掏心掏肺,卻仍難討大小姐歡心,心中惶恐,百口莫辯??!”
她心念電轉(zhuǎn),不呼冤枉,反以退為進(jìn),搶占話頭。
沈坤怒極反笑:“你還敢提長樂?鹿鳴坊的鋪子里,你給她買的那些東西,實價不過十八兩,你膽敢虛報四百七十八兩!長樂歸家前寄來的家書,為何被你截下隱匿不報?她歸家那日,你倒好,帶著老母聽?wèi)蝈羞b,還鎖了大門!這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林氏泣不成聲,膝行至沈坤腳邊,死死拽住他袍角,仰起紅腫的臉,凄然道:“妾身服侍老爺這些年,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侍奉婆母,可有半分不盡心?外頭誰不贊一聲賢惠?為何大小姐一回來,便將所有污水潑向妾身?老爺!您叫大小姐來!妾身愿與她當(dāng)面對質(zhì)!妾身究竟哪里做得不夠?出錢出力,連自己的體己都填進(jìn)去了,只為博她一笑!可妾身已竭盡全力,大小姐仍不滿意……妾身……妾身唯有一死,以證清白!”
言罷作勢欲撞向一旁桌角。
長悅、長喜哭喊著死死抱住她:“娘親不要!爹爹,娘親與您多年夫妻情分,豈能因一個外人而生分啊!”
林氏掙扎哭嚎:“讓我死!死了干凈!免受這潑天污蔑!繼母難為,做得好無人念,稍有差池便是千夫所指!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沈坤面皮紫漲,額角青筋暴跳。
“清白?你若不惡毒,為何攔截長樂家書?為何與蕭氏掌柜私簽?zāi)顷庩柶跫s?今日朝堂之上,我遭御史臺同僚當(dāng)廷彈劾!斥我治家不嚴(yán)、管家無方、縱容繼室苛待原配嫡女、侵占嫁妝!圣上震怒,已勒令我閉門思過!官位岌岌可危!這一切,皆因你這毒婦苛待長樂所致!如今滿城風(fēng)雨,盡是我沈坤的笑柄!你還有臉在此狡辯!”
從庶子再到考取功名,多年寒窗苦讀,付出了多少代價?
為官十余年,兢兢業(yè)業(yè),本可以靠長女這個紐帶,搭上程家,升官發(fā)財,指日可待。
卻讓這賤婦給毀了。
沈坤蔫不恨她入骨髓?
他身為言官,素來是彈劾他人,何曾想過有朝一日,竟因后宅陰私,被人以“私德不修、治家無能”之名當(dāng)廷參奏,顏面掃地,名聲盡毀!
十年寒窗,宦海浮沉,掙下這身六品官袍,竟因林氏之故,幾近化為烏有,此恨滔天!
更可恨者,歸家途中,拉車的馬匹忽地力竭駐足!
沈坤心神恍惚未及防備,額頭重重撞上車壁,霎時鼓起一個烏青大包!
名聲掃地,仕途黯淡,又添皮肉之苦,沈坤怒極,厲聲責(zé)問車夫。
車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稟:此馬乃秦地良駒,本需日啖精料青草一擔(dān),鹽拌玉米一斗,豆餅若干。然自入沈家,主母吝嗇克扣,馬匹日漸消瘦,今日實是力竭難支……
沈坤聞言,更是火上澆油!
歸家后,這失官之辱、撞傷之痛、淪為笑柄之憤,盡數(shù)化作滔天怒火,悉數(shù)傾瀉于林氏一身!在他心中,若非林氏苛待長樂,行止不端被外人窺破,他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