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縱有百般狡辯之舌,此刻在沈坤這焚心蝕骨的恨意面前,也顯得蒼白無力。
沈坤看著她涕淚橫流、尋死覓活的丑態(tài),只剩冰冷的嗤笑:“任你舌燦蓮花,也洗不脫你背刺恩主程氏,乃至氣死主母的惡名!更休提那旺哥兒落地時,你入門才半年!這鐵打的事實,你能堵得住悠悠眾口?”
“長樂歸家遭遇閉門羹,你敢說不是故意為之?”
“你手握程氏嫁妝遺業(yè),長樂讓你逼得遠遁外家十余年,這些,哪一樣不是鐵打的罪證。”
沈長樂靜立屋外廊下,將沈坤字字誅心之語盡收耳中,唇邊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諷笑。
呵!
這就是男子的本性了罷?
昔日林氏作惡,樁樁件件,他沈坤何嘗不是心知肚明?
卻選擇視而不見,甚至為其遮掩粉飾。
原配發(fā)妻的性命,親生兒女的安危,在他眼中,又怎及得上那片刻的床笫之歡?
直至今日,那柄名為“利益”的尖刀,狠狠扎進了他自己的皮肉里,才終于知道痛了,才肯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嘴臉。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是永遠不會知道疼的。
然林氏之辯解亦無懈可擊,雖柔弱,卻條理清晰。
“大小姐不知當家之難。昔日姐姐在時,家中主子不多。今則三子三女,外加兩姨娘需養(yǎng),多一張口,非多加一雙筷之事。長子求學,每月束脩四兩。次子、三子雖小,丫鬟,婆子,每日近身侍候,花費亦不少。三女之開銷,更是龐大。且老爺升官后,人情往來支出甚巨。今日送上峰字畫,千金即去;明日贈同僚端硯,百金又無……”
沈長樂慢騰騰地步入正房,笑而截其言:“既家道艱難,太太此首飾何來?”
林氏面色微變,正欲措辭。
沈長樂已絕其言路,直言道:“太太雖言辭巧辯,然敗家之實難掩。你為己享樂,致我父親受屈,此亦事實。父親乃一家之主,沈家之棟梁,為你的個人安逸,不惜自貶身份。反觀太太,口口聲聲說委屈?你的委屈何在?昔日你身無長物,困頓不堪,豈是父親之過?你于舅母前卑躬屈膝,實非委屈,因你深知,唯舅父首肯,你方能嫁給父親,享錦衣玉食。否則,身為罪臣之女,離開沈家則一無所有。你乃繼室,依禮法當于母親靈前行妾禮,此乃規(guī)矩,不容置疑。你竟自詡委屈?我問你,你有何委屈?”
古之禮教,如牢籠般束縛女子,沈長樂亦不能幸免。
然則,善加利用,此等規(guī)矩亦可成攻訐之器。
林氏愕然,無言以對。
沈坤亦默然,視林氏果真華服珠翠,皆非凡品,而自己則寒酸簡樸,不禁心生寒意,對林氏之憐憫漸淡,神色轉冷。
沈長樂乘隙進言,請林氏歸還母親程氏陪嫁之產。
林氏聞言色變。
沈坤亦不愿。
“大小姐身為閨閣姑娘家,當貞靜嫻雅,為閨中淑女,何須涉足黃白俗物,自降身份?”
沈長樂哂笑道:“太太年歲已長,何仍愚昧至此?以迂腐之言欺我。太太既鄙薄財貨,更應將母親產歸還于我。”
沈長樂又對沈坤說:“外間流言,太太侵吞原配嫁妝,致父親蒙禍。今欲消弭此禍,唯有將母產業(yè)交于我。待我至官府,更名過戶,則謠言自破。屆時,我再修書于外祖家,助父親仕途。女兒實在不解,此理淺顯,父親何以不明,反與太太同流合污?”
“太太既以母親陪嫁為重,可有助父親仕途?”
沈坤為林氏所惑,故林氏屢屢奸計得逞。
對付這種高段位白蓮,須先離間其與護身傘之情,以利益相誘。
一旦觸及沈坤的切身利益,白蓮縱淚眼婆娑,顛倒黑白,也無濟于事。
沈坤面色陰沉,怒視林氏,即發(fā)命令。
“長樂所言極是,昔長樂年幼,先太太產業(yè)暫由你代管。今長樂已長大,自當奉還。”
林氏屢受打擊,幾不能持其柔弱之態(tài)。
“大小姐身為女子,當習琴棋書畫,修身養(yǎng)性,何須涉足稼穡?農莊田地,須下鄉(xiāng)與佃農交涉,又須與官府往來。鄉(xiāng)間之人粗鄙,道路崎嶇,禮儀全無。大小姐養(yǎng)尊處優(yōu),豈可自降身價,與莊頭佃農為伍?京城非余杭可比,規(guī)矩繁多,女子名節(jié)重于泰山。大小姐若不顧體面,下鄉(xiāng)與粗人交往,被有心人窺見,何以立足?”
沈長樂笑曰:“母親陪嫁,雖由太太代管,然我才是其真正主人。今請?zhí)珰w還,太太卻推三阻四,莫非欲將母產據(jù)為己有?”
林氏啞然,復以哀怨之目視沈坤:“老爺……”
“妾并無覬覦姐姐嫁妝之意。惟有一事不明,姐姐乃老爺之妻,生為老爺之人,死為老爺之鬼。今姐姐已逝,其嫁妝產業(yè),理應歸老爺所有,何以必交與大小姐?”
林氏果然聰慧,深知如何觸動沈坤之心。
妻亡而夫得承其財,自古便有。
然古有不成文之例,妻亡,其嫁妝財物多由子女繼承。
夫家若有器量、重顏面、惜名譽者,皆不屑染指。
可惜,世人皆重利,又何須在乎那虛名?
多少翁姑、枕邊人,為貪女子妝奩,無所不至其極?
林氏與沈坤,枕邊十數(shù)年,深知其為人。
否則,怎會說出這等無恥之言?
……
沈坤聞言,果然動搖。
沈長樂見機行事,問孔嬤嬤:“嬤嬤,曾經你總疑母親之疾,死因殊有可疑。今聞太太之語,我由此可斷,父親欲奪母之嫁妝,故意害之?”
孔嬤嬤尚怔,幸于緊要關頭,未失態(tài),即大聲應和。
“大小姐,奴婢久有疑心。昔時老爺明知太太有娠,不堪刺激,猶引林氏至床前,故意刺激太太。又責太太不賢,善妒。太太被氣至流產,老爺非但不給予安慰,反以言相激。乃至太太坐小月,亦是不得安寧,與林氏共謀……”
沈坤面色大變,厲聲叱道:“一派胡言!”
孔嬤嬤驚懼,退至沈長樂身后。
沈長樂則無懼,直迎沈坤怒容。
有沈長樂壯膽,孔嬤嬤再度進言。
“老爺吼聲如此之大,莫非心虛?抑或被奴婢言中,先太太之死,果有隱情?”
沈坤怒極,身顫不已。
“賤婢胡言亂語。沈某出自通州沈氏,立身行己,光明磊落,豈有因財害妻之理?”
沈坤憤然拂袖,冷目視沈長樂。
“休以言語激我。你母親嫁妝,欲取則取,勿在此胡攪蠻纏。”
此人雖自私可惡,然弱點亦多。
惜名愛譽,渴慕權力之道。
沈長樂以勝者之姿,俯掃林氏。
“請?zhí)怀鲑~本與庫房鑰匙。”
林氏猶不甘心,欲作垂死掙扎。
“老爺……妾忽然心口疼……舊疾復發(fā)。”
言罷,秀眉緊蹙,手捂心口,弱不禁風,西子雖美,不及此時之態(tài)。
林氏所謂舊疾,乃當年母親亡故后,大舅父怒不可遏,拳擊沈坤于地。
大舅父欲再踹他,林氏急護沈坤,以身受舅父怒火之踢,當場吐血昏厥。
雖然孔嬤嬤指責其裝病,但沈坤卻深信不疑。
沈坤感動落淚,甚至為林氏,頂撞大舅父。
大舅父怒極,欲殺之。
林氏為息舅父之怒,不顧傷痛,跪而叩首。
此人對自己之狠,令人咋舌。
林氏幾下叩首,頭破血流,終至昏厥。
沈坤豈能不心痛、不感動?
自此,林氏時患心口疼之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