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沈坤重重放下茶盞，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仿佛下定了決心，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
“自然是一起去?！彼Я艘а?，雖然怵見程諾，但已被逼上懸崖的他，已抱著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背水之志。
能否重新起復(fù)，就得靠程諾這個(gè)小舅子。
而唯一維系這層關(guān)系的，便只有眼前這個(gè)長女了。
于是沈坤揚(yáng)聲對外吩咐：“告訴太太，速將庫房鑰匙，還有先太太留下的所有遺物清單、箱籠，悉數(shù)交給大小姐！”
然后又對沈長樂說：“你比我更熟悉你小舅的喜好，需要準(zhǔn)備的禮物，盡管挑去吧。有什么不好對的，盡管來找為父。”
林氏聽到沈坤的吩咐，臉色瞬間煞白如紙，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
她苦心經(jīng)營、好不容易才握緊的管家鑰匙，那些她暗中覬覦、甚至已挪用了部分的程氏嫁妝……就這么被輕易奪走了？
還是借了程諾的勢。
程諾，程家，該死的程家。
怎么不統(tǒng)統(tǒng)去死？
……
沈長樂找到林氏，簡單說明來意。
看著繼女平淡的面容，林氏幾乎咬碎銀牙。
讓她交出程氏嫁妝，比剜她的心還要痛苦。
可若不交，她的小胳膊，豈能擰得過沈坤這個(gè)大腿？
經(jīng)過天人交戰(zhàn)，林氏最終還是把庫房鑰匙以及程氏的田莊地契交了出去。
鑰匙入手，遺物歸匣。
這雖非母親遺產(chǎn)的全部勝利，卻是斬向林氏根基的、至關(guān)重要的一刀！
沈長樂捧著那串沉甸甸的銅鑰匙和母親留下的紫檀妝匣清單，指尖微微發(fā)燙。
林氏，好戲，才剛剛開場！
……
林氏被迫交出程氏遺物，心頭恨意如毒藤瘋長。
然沈坤丟官之痛正熾，她不敢觸其霉頭，只得日日稱“心疾”，蜷縮于床榻，任那滔天恨意在暗室中無聲發(fā)酵。
朱氏見林氏失勢，哪肯放過這落井下石的好時(shí)機(jī)？
往日林氏掌家時(shí)的輕慢，此刻盡數(shù)奉還。
她將林氏所出的沈長悅、沈長喜呼來喝去，動輒斥責(zé)規(guī)矩粗疏、儀態(tài)不端，罰抄女戒、立規(guī)矩，折騰得二女苦不堪言，回房便向母親哭訴。
林氏聽著女兒們的抽泣，銀牙幾乎咬碎，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她腦中閃過無數(shù)報(bào)復(fù)的毒計(jì)：放火、下藥、散播謠言……卻又一一否決。
沈長樂如今羽翼漸豐，沈坤畏其如虎，孔嬤嬤等人更是銅墻鐵壁。
思來想去，唯一的指望，便只剩下在外讀書的嫡子沈旺！
沈旺年方十三，在外頭書院每月歸家兩次。
這日回府，見母親形容憔悴臥病在床，兩個(gè)妹妹眼睛紅腫，細(xì)問之下，得知竟是那剛歸家的“大姐”沈長樂一手造成，登時(shí)怒火沖頂！
“好個(gè)下賤胚子！敢欺我娘親妹妹！”
沈旺自幼被林氏溺愛，養(yǎng)得驕橫跋扈，又自詡是沈家唯一的嫡子，哪里將沈長樂放在眼里？當(dāng)即甩開勸阻的丫鬟，如同一頭發(fā)狂的小牛犢，直沖東廂房！
“沈長樂，你個(gè)賤種給我滾出來！”沈旺沖進(jìn)東廂房，雙目赤紅，指著端坐桌案后正在看書的沈長樂破口大罵，“誰給你的狗膽欺辱我娘親？看我不打死你！”
屋內(nèi)侍立的趙嬤嬤眼神一厲，腳步微錯(cuò)已擋在沈長樂身前。
素娟、孔嬤嬤等也驚怒交加。
沈長樂卻連眉毛都未抬一下，慢條斯理地放下書，這才緩緩轉(zhuǎn)身，目光如冰錐刺向沈旺：“哪里來的野狗，敢在我門前狂吠？孔嬤嬤，教教他規(guī)矩?！?/p>
“是！”孔嬤嬤早憋著一股氣，聞言健步上前。
沈旺雖少年氣盛，但孔嬤嬤身手利落，力氣也大。
疊加對林氏的徹骨恨意，這巴掌便全加諸在沈旺臉上了。
沈旺只覺手腕劇痛，已被趙嬤嬤鐵鉗般的手扭住，接著膝彎一麻，“撲通”一聲被狠狠按跪在地！
“放開我，狗奴才！我是沈家嫡子，你敢動我？”沈旺拼命掙扎嘶吼。
沈長樂起身，踱步至他面前，居高臨下，唇邊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嫡子？呵。便是嫡子，見了嫡長姐，也該行禮問安，恭謹(jǐn)侍立。你這般咆哮沖撞、口出穢言，是沈家的規(guī)矩，還是你娘親教你的好教養(yǎng)？”
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鞭，抽在沈旺臉上。
“呸！你也配當(dāng)我姐姐？賤人，毒婦，定是你使了妖法迷惑爹爹……”
沈旺猶自叫罵不休。
沈長樂眼神一寒：“冥頑不靈。掌嘴！”
孔嬤嬤毫不猶豫，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聲，“啪啪啪！”一連串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旺臉上！力道之重，瞬間將他抽得口鼻流血，臉頰高高腫起，叫罵聲戛然而止，只剩驚恐的嗚咽。
林氏聽到東廂房的動靜，連滾帶爬地趕過來時(shí)，正撞見兒子被按在地上掌摑的慘狀。
她心膽俱裂，尖叫一聲撲上去：“住手！放開我的旺兒！”卻被朱影輕輕一拂，便踉蹌著跌倒在地。
“他是你弟弟，是沈家唯一的根苗，你怎能下此毒手？”林氏目眥欲裂，指著沈長樂，聲音凄厲如鬼。
沈長樂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對孔嬤嬤淡淡道：“夠了?！?/p>
孔嬤嬤松手，沈旺如爛泥般癱在地上，涕淚血糊了滿臉，渾身抖如篩糠，看向沈長樂的眼神只剩下恐懼。
聞訊趕來的沈坤，正撞見這混亂場面。
看見寶貝兒子被打得如此凄慘，心頭怒火“騰”地?zé)?，幾乎要沖上去撕了沈長樂！
可目光觸及沈長樂那雙酷似程氏、冰冷無波的眸子，以及她身后沉默卻氣勢逼人的仆從，再想到程子絡(luò)不日抵京……那沖天的怒火瞬間被一盆冰水澆熄，只剩后怕的寒意。
他硬生生將沖到嘴邊的責(zé)罵咽了回去，喉頭腥甜，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最終，那滿腔無處發(fā)泄的邪火，盡數(shù)砸向了地上的沈旺：“逆子！誰準(zhǔn)你沖撞長姐？不知禮數(shù)，不敬尊長，活該受此教訓(xùn)！滾！立刻給我滾回房思過！再敢放肆，家法伺候！”
聲音雖厲，卻透著色厲內(nèi)荏的虛張聲勢。
沈旺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父親，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他。
林氏更是如遭雷擊，癱坐在地，看著沈坤，再看看被打得不成人樣的兒子，最后望向冷漠如霜的沈長樂……
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林氏眼前一黑，這回是真的氣急攻心，徹底昏死了過去。
她最后的指望，她唯一的嫡子……在沈長樂面前，竟如同螻蟻，連他親爹都不敢維護(hù)！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
……
林氏被沈坤那頓雷霆之怒嚇得肝膽俱裂，連著幾日稱病縮在房里，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
這是她嫁入沈家以來，頭一遭品嘗沈坤如此冰冷無情的責(zé)罵，那些在管家權(quán)柄和正室身份上滋養(yǎng)出的膽氣與自得，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間泄了個(gè)干凈。
然而，沈長樂帶回的那三十多張口，每日流水般的嚼用開支，像鈍刀子割肉，疼得林氏寢食難安。
孔嬤嬤等人講究，連下人的伙食都要見葷腥，這開銷比她預(yù)想的翻了幾番。
可沈坤余怒未消，她咬碎了后槽牙也得強(qiáng)撐著供應(yīng)，只盼著這尊“瘟神”早日回嫁出去。
恰逢鄰居翰林陳太太做壽，帖子送到了沈府。
陳翰林官職不高卻清貴，其夫人是這個(gè)胡同小有名氣的“雅會”主辦人，她家的宴請，在榆樹胡同這一片的中低層官眷圈子里頗有分量。
沈坤得了消息，特意將林氏叫到書房，眼神陰鷙地警告：“帶著長樂和長悅、長喜同去。你給我記清楚了，長樂是沈家嫡長女，程家的外孫女。若是在陳府讓她名聲有半點(diǎn)閃失，或是受了委屈……你知道后果?！?/p>
“休妻”二字雖未出口，卻在冰冷的空氣里錚錚作響。
林氏心頭恨意翻涌，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面上卻只能擠出順從：“老爺放心，妾身省得。”
她恨沈坤的無情，更恨沈長樂的存在，但無娘家根基的她，此刻絕不敢違逆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