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房結(jié)束時鐘敲過七下。曲硯在走廊盡頭撞見個穿皮衣的年輕男人,正往護士站塞紅包。
“您是昭昭的主治醫(yī)生吧?”男人湊過來,香水味熏得曲硯后退半步,“我是她隨隊負責人陸川。這丫頭脾氣倔,您多包涵......”
曲硯瞥見紅包厚度,冷笑:“夠買塊新脛骨。”
“聽說您妹妹以前也是運動員?”陸川壓低聲音,“攀巖的?真可惜啊......”
玻璃藥瓶在曲硯口袋里無聲碎裂。他目光突然變得銳利,不深不淺的落在陸川臉上。不知怎的,陸川聯(lián)想到了手術(shù)臺上泛著冷光的鋒利手術(shù)刀,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曲硯轉(zhuǎn)身走向處置室,白大褂掀起的風帶翻了陸川手里的化驗單。
處置室鏡子映出曲硯蒼白的臉。他慢慢攤開手掌,玻璃碴嵌在掌心,鮮血淋漓。
三十分鐘后,曲硯站在藥房門口,指尖在電子處方系統(tǒng)上停頓了幾秒,最終還是刪掉了地西泮的劑量調(diào)整。
他轉(zhuǎn)而在備注欄敲下:「建議非藥物干預(yù)」,然后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糖。
鐵盒已經(jīng)有些舊了,中間是幾個紫色的花體英文字母,邊緣的銀色漆面剝落了幾處,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屬。
他打開盒子,里面整齊排列著淡綠色的糖,每一顆都印著細小的雪花圖案——這是曲瑤以前最喜歡的牌子。
他取出一顆,含進嘴里。冰涼的薄荷氣息在舌尖炸開,像一場微型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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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后凌晨1:27,住院部7樓。
闞昭的病房門虛掩著,透出一道暖黃的光。曲硯站在門外,聽見里面?zhèn)鱽硪?guī)律的、金屬碰撞的聲響。
他推開門,看見闞昭坐在窗臺上,手里轉(zhuǎn)著一枚泛著銀輝的滑板軸承。她的右腿自然地垂在在窗臺邊,護具已經(jīng)拆了,縫合線在月光下像一條黑色的蜈蚣。
飄窗上攤著一堆與滑板有關(guān)的零件——橋釘、砂紙、軸承潤滑油。
“護士站說你今天要了三次止痛藥。”曲硯清冷的聲音讓闞昭猛地回頭,軸承“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曲醫(yī)生半夜查房?”她單腳跳下窗臺,赤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
“還是說……”她歪頭,“你也睡不著?”
曲硯沒回答。他的目光掃過她床頭柜——那里放著半瓶礦泉水,瓶蓋里殘留著白色粉末。
“碳酸鈣片。”闞昭順著他的視線,聳聳肩,“嚼著玩。”
曲硯走過去,擰開瓶蓋嗅了嗅,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盒薄荷糖,倒出一顆放在她掌心。
“試試這個。”
闞昭盯著那顆糖,突然笑了:“醫(yī)生,你知道在街頭,陌生人給的糖通常意味著什么嗎?”
“知道。”曲硯平靜地說,“所以我留了樣本在藥檢科。”
她大笑起來,把糖扔進嘴里,薄荷的辛辣瞬間沖上鼻腔,激得她眼眶發(fā)紅。
“靠,好辣。”她吐了吐舌頭,“你平時就吃這個?”
“嗯。”
“怪不得這么冷。”
……
“會留疤”,曲硯垂眸望向她右腿蜿蜒的縫合線似蜈蚣盤在在白皙平滑的肌膚上,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正好”,她笑出淚來。在月光照耀下,細小的淚珠格外晶瑩,
“讓每道疤痕都記住騰飛的模樣。”
窗外的雨聲漸密。曲硯站在床邊,看著闞昭擺弄那些滑板零件。她纖細的手指靈巧嫻熟地擰緊橋釘,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你為什么睡不著?”他突然問。
闞昭的動作頓了一下:“你呢?”
“我先問的。”
軸承在她掌心轉(zhuǎn)了一圈、兩圈,心里為男人的幼稚感到有些好笑。
“我夢見自己在U型池里。”
她最終開口,聲音很低,“但池壁一直在升高,像口井……我爬不出去。”
曲硯的目光落在她左腕的舊疤上。那些細碎的傷痕在月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澤。
“你呢?”闞昭抬頭,“為什么吃薄荷糖?”
曲硯沉默了一會兒,從藥盤里拿起一把持針器,在指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因為手術(shù)室不能有口香糖。”
闞昭嗤笑一聲,突然伸手拽住他的領(lǐng)帶,將他拉近。
薄荷的氣息在兩人之間彌漫,混著碘伏和血的味道。
“曲醫(yī)生。”她輕聲說,“你撒謊的時候,右眼會眨得比左眼慢。”
曲硯沒有掙脫。他的影子籠罩著她,像一道傾斜的墻。
“我夢見我妹妹。”他終于開口,“但她從來不說話……只是看著我。”
像是明白了什么,闞昭的指尖松開了。她往后靠了靠,從窗臺上的抱枕下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倒出最后一顆糖——和曲硯給她的那顆一模一樣。
“你妹妹喜歡的牌子?”她問。
曲硯盯著那顆糖:“你怎么有這個?”
“護士站的小林給的。”闞昭把糖拋給他,“她說你每周五都會放一盒在那,但從來沒人拿。”
曲硯接住糖,鐵盒在他口袋里發(fā)出一聲輕響。
窗外,雨停了,云層間漏出一線月光,正好照在闞昭的右膝上——那里有一道新鮮的、還未結(jié)痂的傷口,泛出了濕潤的紅。
“縫線裂了。”他說。
闞昭低頭看了看:“哦,可能剛才翻窗時蹭的。”
“翻窗?”
“去天臺試了試平衡。”她咧嘴一笑,“別擔心,沒摔。”
曲硯深吸一口氣,薄荷的涼意直沖腦門。他從藥盤里取出紗布和膠帶,單膝跪在窗臺邊,握住闞昭的小腿。
她的皮膚很燙,像一塊過載的電池。
“下次。”他剪開紗布,聲音比手里的剪刀還冷,“如果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擅自拆護具……”
“就給我兩顆薄荷糖?”闞昭俯身,帶著薄荷氣息的微涼呼吸拂過他耳際。
曲硯抬頭,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驚人,像賽場上未熄滅的鎂光燈。
“不。”他慢慢貼上最后一段膠帶,
“我就給你換成石膏,粉紅色的那種。”
闞昭大笑起來,笑聲驚醒了走廊聲控燈。
明滅的光影中,曲硯看見她踝骨的火焰紋身下,藏著一行幾乎褪色的小字:
「Burntofly.」
(燃燒才能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