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穿過青海湖時,林星野的耳鳴變成了另一種聲音。
不再是尖銳的金屬刮擦,而是像遠處寺廟的銅欽,低沉、綿長,帶著某種規律的震顫。他靠在窗邊,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耳后的聲紋刺青在高原陽光下泛著淡金色的微光,像一道剛剛結痂的傷口。
車廂里有個孩子在哭,聲音斷斷續續的,像卡帶的錄音機。星野不自覺地用手指敲擊桌板,節奏恰好能對上那孩子的抽泣。三短一長,三短一長。摩爾斯電碼里的“S“。
他摸出格桑給他的鷹骨合成器,輕輕按了幾個鍵。電子音色混著列車行駛的轟隆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形成一種奇異的安撫頻率。孩子的哭聲漸漸停了,睜著濕漉漉的眼睛望過來。
星野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合成器上按出的旋律,是蘇小滿當年化療時,他即興哼的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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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BJ的那天,霧霾讓整座城市的聲音變得沉悶。
星野站在公寓樓下,突然被某種龐大的噪音淹沒——汽車的鳴笛、地鐵的震動、遠處工地的打樁機、頭頂飛機的轟鳴。這些聲音像無數把鈍刀,緩慢地刮著他的耳膜。
他蹲下來,捂住耳朵,卻聽見了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咚。咚。咚。”
緩慢,沉重,像福利院那臺老舊的節拍器。
上樓后,他花了整整三個小時調試房間的隔音棉。格桑曾告訴他,某些頻率的聲音會直接繞過耳膜,通過頭骨傳導。所以即使塞住耳朵,他依然能聽見冰箱的嗡嗡聲、水管里的水流聲,以及——
手機震動時,桌面的細微共振。
是陳姨發來的消息:【星星,電視上那個唱歌比賽,有個坐輪椅的小姑娘在彈你寫的曲子。】
附帶的視頻里,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用畸形的十指在鋼琴上艱難地彈奏著《孤島》的片段。她的指法全是錯的,節奏也亂七八糟,但星野盯著屏幕,突然發現自己能聽見她呼吸的節奏。
“吸氣,三秒。停頓,一秒。呼氣,四秒。”
像某種隱秘的摩爾斯電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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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的地下室錄音棚里,多了一臺老式心電圖機。
他從二手市場淘來這東西,接上音頻接口,電極貼片粘在自己的胸口。屏幕上,心跳的波形被實時轉換成聲頻信號,再經過效果器的扭曲,變成一段緩慢、混沌的低頻噪音。
他閉上眼睛,嘗試用呼吸去控制那個波形。
“吸氣——波形上升。”
“屏住呼吸——波形平直。”
“呼氣——波形下降”
漸漸地,他找到了某種規律。當心跳穩定在每分鐘62次時,轉換出的聲音最接近納木錯湖畔的風聲。他錄下這段“心跳風聲“,再疊加上格桑教他的呼麥技巧,最終生成了一段長達七分鐘的環境音軌。
播放時,整個地下室都在輕微震動。
星野躺在地上,感受著地板傳來的低頻。這種震動讓他想起小時候躲在鋼琴底下時,琴弦的余振透過木質地板傳來的觸感。安全、封閉、與世隔絕。
他給這段曲子取名為《62B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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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妍來送母帶時,發現星野的公寓里沒有開燈。
“你在干嘛?”她摸索著墻上的開關。
“別開燈。“星野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我在試一種新的交流方式。”
楚妍瞇起眼睛,隱約看見他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擺著一臺改裝過的振蕩器。
“手給我。”他說。
當楚妍把手放在振蕩器的金屬板上時,她感受到了一種有規律的震動——不是機械的嗡嗡聲,而是像某種……語言?
“這是……”
“摩爾斯電碼。“星野的聲音里帶著實驗成功的興奮,“我把《癌》的歌詞轉譯成了震動頻率。”
楚妍的手心感受到了:
“·-···--·-····(L、O、V、E)”
她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星野在黑暗中的求救信號,也是他試圖重建的溝通方式——當語言失效時,就用震動來代替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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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下暴雨的那天,星野接待了他的第一個“病人”。
是那個視頻里坐輪椅彈鋼琴的女孩,名叫小雨。她的肌肉萎縮癥已經嚴重到無法自主呼吸,必須依靠呼吸機維持。但她的手指還能動,還能在電子琴上按下幾個簡單的和弦。
星野沒有嘗試教她正確的指法。
相反,他調整了房間的聲學環境,讓小雨的每一次呼吸都通過麥克風放大,再經過效果器的延遲處理,變成一種空靈的背景音。她的心跳監測儀接上了音箱,每一聲“滴”都觸發一個鋼琴音符。
“這不是音樂課。”星野把合成器放在她膝蓋上,“這是你的身體在說話。”
小雨眨了眨眼,手指緩慢地按下一個C和弦。
音箱里傳出的不是單純的鋼琴聲,而是混合了她呼吸頻率的、某種活生生的聲音有機體。星野看著她的眼睛漸漸亮起來——那是被聽見的人才有的眼神。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星野打開窗戶,讓潮濕的空氣涌進來。雨水敲打防火梯的聲音、遠處雷聲的余震、小雨不均勻的呼吸聲,全部被錄進了新曲子的采樣庫。
這首后來被命名為《呼吸協議》的曲子,成了星野重返樂壇的第一首正式作品。沒有歌詞,只有各種身體的聲音——心跳、呼吸、關節摩擦、胃部蠕動——被轉換成可聆聽的頻率。
發布那天,他在簡介里寫了一行小字:
“當世界拒絕聆聽你的聲音,就讓你的骨頭去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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