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

沈青梧的身影并未撲向沈家光鮮的產(chǎn)業(yè)，而是穿行于蛛網(wǎng)般的窄巷暗渠。每一次轉(zhuǎn)折停頓，她敏銳的感知都捕捉著身后的風(fēng)吹草動，直到確認那如跗骨之蛆般的“尾巴”被徹底甩脫，她才閃入一條死寂的深巷。

巷底，“清源茶莊”門戶半掩，檐下燈籠昏黃。沈青梧駐足，指尖在青銅門環(huán)上以奇異韻律輕叩三下——兩短，一長。門扉無聲滑開一道縫隙。

門內(nèi)，一個面容平凡的中年漢子氣息近乎死寂，唯有鷹隼般的眼眸將沈青梧掃視一遍，確認無礙，才躬身低聲道：“小姐。”

“墨七叔。”沈青梧頷首踏入，身后門扉合攏，隔絕天光。茶莊內(nèi)里寬敞，陳設(shè)古拙，彌漫著陳年茶香與一絲鐵銹冷意。燭火跳躍，將兩人影子投在素壁上。

“織云閣后巷之事，影衛(wèi)已得信報。”墨七聲音平穩(wěn)，眼底寒芒翻涌，“林黨行事，已近喪心病狂。”

“不過是自以為只手遮天，視王法如無物。”沈青梧唇角勾起冰冷笑意，不再多言，從懷中取出那本沉甸甸、邊緣帶著焦痕、散發(fā)煙火血腥氣的賬冊，置于案幾。“墨七叔，長江口焚毀‘鬼船’殘骸上的特殊紋樣，可有拓印結(jié)果？”

“正要呈報。”墨七神色一凜，從暗袋取出一張硝制極薄的皮紙，謹慎鋪開。皮紙上拓印著數(shù)道扭曲猙獰、線條剛硬如爪痕的紋路，邪異兇戾。“殘骸關(guān)鍵受力處皆烙此紋。屬下遍查大燕境內(nèi)所有商號、漕幫、綠林旗號，乃至工部、軍器監(jiān)官造印記圖譜，無一能與之吻合。此紋，非我大燕之物！其鑄造手法，迥異中原。”

沈青梧眸光驟凝。她毫不猶豫從袖中滑出那枚沾著暗紅血珠的玄鐵暗器，將其根部穩(wěn)穩(wěn)按在皮紙拓片的紋路上。

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詭譎紋路在燭光下扭曲重合，兇煞之氣令人心悸。

“軍械……”沈青梧的聲音低沉如冰窟鑿出，寒意徹骨，“唯有國之重器，需以秘紋標識歸屬制式。”她猛地抬首，眼中銳芒似要刺破昏暗，“莫不成是私販火器？”

織云閣的商戰(zhàn)硝煙，被這枚浸染忠烈之血的玄鐵暗器，撕開了偽裝。

長夜漫漫，燭淚無聲堆積。茶莊密室隔絕了塵世喧囂，唯有燈芯偶爾爆裂的細微“噼啪”聲，以及書頁翻動的沙沙輕響。

搖曳的燭光在沈青梧凝脂般的側(cè)臉上投下專注而清冷的剪影，長睫低垂，掩映著秋水般沉靜的眸子，此刻卻因極致的凝神而微微顫動。幾縷汗?jié)竦臑鹾隰W發(fā)貼在弧度優(yōu)美的白皙頸側(cè)，非但無損其容色，反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帶著鋒芒的脆弱感。

沈青梧摒絕了心中所有翻騰的憤怒與后怕，將全部心神盡數(shù)沉入手中那泛黃陳舊的賬冊。

蠅頭小楷記錄著織云閣數(shù)十年往來，那些被朱砂以隱晦符號標記的條目，如同暗夜磷火。

“遠洋香料抵港”、“南海珍珠結(jié)算”、“暹羅烏木交割”……巨額交易源頭與流向，皆指海外！

沈青梧指尖劃過字眼，心頭凜然。這模式何其熟悉。

前朝永嘉年間，沿海豪商勾結(jié)倭寇及部分水師將領(lǐng)，以絲綢、茶葉、瓷器等“合法”貿(mào)易為幌子，夾帶私鹽、銅鐵甚至軍器圖譜出海，資敵牟利，幾乎動搖東南海防。

彼時亦是利用了官倉轉(zhuǎn)運之便，以看似尋常的商貨記錄掩蓋滔天罪行，其手法之隱秘、危害之深重，與此間賬目何其相似。

若非當(dāng)時一位巡察御史心細如發(fā)，從幾筆看似尋常的“損耗”記錄中抽絲剝繭，最終揪出巨蠹，大燕東南半壁恐已淪喪。

商道通衢，亦國脈所系；毫厘賬目，或藏傾覆之機。

案頭，《海舶異志》與賬冊并置。

外人只道《海舶異志》總結(jié)海外風(fēng)物奇談，不知實為沈家數(shù)代凝成的密碼母本，暗藏歷代清流總結(jié)的重大通敵走私案件隱秘特征與破譯關(guān)鍵。

沈青梧目光如精密機括，在賬本朱砂標記、奇異日期、代號與《海舶異志》特定章節(jié)、俚語、插圖注釋間飛速印證推演。汗水滑落亦渾然不覺。窗外濃墨夜色漸染魚肚白。

燭火將盡一刻。

沈青梧指尖猛地頓在一行被朱砂圈點的記錄上，她反復(fù)推演，那行隱晦密語豁然洞開，字字如驚雷：

“丙字七庫，南海鮫珠，兌火器三箱，抵貢緞千匹。”

‘丙字七庫。’——乃官辦漕運重地，戶部漕運司直轄，拱衛(wèi)京畿。

林黨竟已將手伸入此等腹心？

‘南海鮫珠’——“永嘉案”用的是‘蘇杭細綢’、‘閩地新茶’之名。

’兌火器三箱’——赤裸裸販運國之重器，遠超永嘉案所涉圖譜。

‘抵貢緞千匹’——織云閣特供皇室、獨一無二的頂級貢緞，竟成遮羞布？此乃對皇權(quán)的極致褻瀆，逆賊亦不敢染指貢品。

沈淵及清流派推測林黨通敵賣國，竟在此得到殘酷驗證。

林黨觸角，比預(yù)想更深更毒。

沈青梧寒意透骨，指節(jié)慘白，指甲深陷掌心，強壓驚濤駭浪。她深吸氣，指尖微顫，迅速翻向賬冊末頁——

末頁下方，竟被生生撕去一角，殘邊參差，痕跡倉促暴烈。殘留紙頁墨跡洇散成模糊污痕，唯邊緣隱約勾勒幾道斷續(xù)墨線。

比發(fā)現(xiàn)“丙字七庫”更甚的不祥攫住她。她急移燭臺，將殘頁置于光下，凝神細辨。那幾道線條的起筆走勢……凌厲而熟悉……一個模糊輪廓在腦海一閃而過，令她心頭劇跳。

“蕭？”

大燕皇姓——這字背后，是至高皇權(quán)，盤根宗室，天闕最深漩渦。

是姓氏、代指？抑或……諱莫如深的關(guān)聯(lián)？

被撕去的部分，必是最核心致命信息。

沈青梧猛地合上賬冊，指尖冰涼。密室內(nèi)死寂，唯她心跳如警鐘。

窗外魚肚白，竟似染上血色。

墨七將沈青梧劇變臉色與那聲驚疑低喃盡收眼底。雖未看清殘字，但“蕭”字出口瞬間，這位影衛(wèi)首領(lǐng)身形微繃，眼底掠過駭然精光。他沉默著，手無聲按上腰間短刃，氣息凝實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