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懸壺濟世、藥香隱隱的“百草堂”招牌,此刻在黯淡月光下只余一片死寂的輪廓。
墨七如一道真正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貼在后院那堵高聳、濕滑的青磚墻下,氣息收斂到極致。
風,從墻內(nèi)卷出,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那不是尋常草藥的苦澀,更非炮制藥材的焦糊,而是一種粘稠、腐敗,帶著金屬銹蝕般尖銳刺激的怪味,直沖鼻腔深處,勾起胃袋一陣翻江倒海。
墨七強壓下喉頭的翻涌,身形一拔,攀上墻頭,如鷹隼般投射目光。
墻內(nèi)景象,饒是墨七這等見慣風浪的影衛(wèi),瞳孔亦驟然收縮。
后院燈火通明,數(shù)名精赤上身的壯漢圍著一口巨大的鐵鍋。
鍋下柴火噼啪爆響,烈焰舔舐著漆黑的鍋底。鍋內(nèi)翻滾著粘稠如瀝青般的漿液,正是那惡臭的源頭!黑漿沸騰著,鼓起一個個碩大的氣泡,破裂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咕嘟”聲,濺起星星點點濃黑的漿點,落在鍋邊地上,竟滋滋作響,騰起細微的白煙,留下焦黑的蝕痕。
火光跳躍,映著壯漢們汗流浹背、面無表情的臉,如同地獄里看守油鍋的鬼卒。墻角胡亂堆疊著幾只巨大的空木桶,桶壁粗糙,邊緣殘留著同樣濃黑、尚未干透的漿漬。墨七的目光如刀,瞬間釘在其中一只桶側(cè)——那里,一個深刻的烙印雖被利器倉促刮削過,邊緣模糊,但那“丙字”二字,如同陰魂不散的血咒,在火光下依然猙獰可辨!
丙字七庫!果然又是它!毒漿的源頭,竟堂而皇之地披著這官倉的外衣流轉(zhuǎn)!
惡臭仿佛有了實質(zhì),化作無數(shù)冰冷的觸手纏繞上來。墨七悄無聲息滑下墻頭,幾個起落消失在更深的暗巷。
他必須立刻回稟小姐——這毒漿的去向。
桑林深處,夜梟凄鳴。
織云閣早年廢棄的這處舊繭倉,孤零零矗立在城郊荒蕪的桑林深處,已成為無可回避的風暴之眼。
高大的倉門早已朽壞,歪斜地半掩著,如同巨獸腐爛后咧開的黑洞洞的嘴。
沈青梧和墨七尚未完全靠近,一股遠比百草堂后院濃烈百倍的、混雜著尸體高度腐敗的甜腥與刺鼻藥味的恐怖氣息,已如實質(zhì)的瘴癘般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二人的胸口。
沈青梧臉色微白,指尖下意識地扣緊了袖中的精鋼短刺。
墨七無聲地打了個手勢,示意警戒。
兩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兩縷輕煙,從門縫間滑入。
倉內(nèi)景象,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呼吸。
巨大的空間被死寂統(tǒng)治。堆積如山的蠶匾,層層疊疊,一直壘到倉頂?shù)年幱袄铩=柚鴱钠茢∥蓓敽透叽奥┫碌南”≡鹿猓灰娒恳回疑希济苊苈槁殇仢M了僵死的蠶尸!早已不是尋常死亡的灰白或枯黃,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黏膩發(fā)亮的墨黑!尸體腫脹、潰爛,滲出粘稠的膿液,無數(shù)細小的蛆蟲在腐肉間蠕動,形成一層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微微起伏的灰白浪潮。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甜膩惡臭,是生命徹底腐敗后混合著強酸般藥味的死亡氣息。
墻壁上,大片大片潑濺狀的黑褐色痕跡觸目驚心,邊緣凝結(jié)如干涸的血痂——那是無數(shù)次傾瀉“烏金漿”留下的殘酷烙印。此地,早已不是倉庫,而是林黨銷毀毒證、試驗這滅絕生機之物的巨大墳場!是蠶桑業(yè)被無情屠戮后曝尸的修羅場!
在這片死寂地獄的中心,靠近一匾相對“新鮮”、尚未完全被蛆蟲覆蓋的黑死蠶尸旁,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蹲伏著。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月白舊衫子,在周遭濃墨般的死亡背景中,脆弱得像一縷隨時會熄滅的幽魂。她背對著入口,極其專注,正用一柄細長的竹鑷,小心翼翼地夾起一條僵硬的、通體發(fā)黑的死蠶,試圖放入一個粗瓷小瓶。
正是織云閣后巷那個懷抱血證、眼神絕望的小娘子!
或許是沈青梧兩人潛入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或許是對死亡之地本能的驚覺,那月白身影猛地一顫!手中竹鑷“啪嗒”一聲掉在蠶匾上。她如同被烙鐵燙到般彈跳起來,閃電般轉(zhuǎn)身!
昏暗中,一張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曾盛滿絕望與悲憤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驚惶和本能的戒備徹底填滿。她一眼掃到沈青梧和墨七,瞳孔驟縮如針尖,幾乎是同時,身體已做出反應,一把抓起地上的小瓶,拔腿就要向繭倉更深的黑暗角落逃竄!
“姑娘留步!”
清叱如一道冰凌劃破死寂的濃稠空氣。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沈青梧的身影比她的話更快,腳尖點地,如一陣迅疾而無聲的風,瞬間已攔在阿繭的退路之上。墨七的身形同時如鐵塔般封住了唯一的倉門出口。
阿繭被這鬼魅般的速度駭住,猛地剎住腳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木柱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像受驚的小獸般蜷縮起來,死死抱住懷里的粗瓷小瓶,胸膛劇烈起伏,驚惶欲裂的目光死死釘在沈青梧臉上,牙齒格格打顫。
沈青梧沒有逼近,只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目光清亮如寒潭,穿透倉內(nèi)昏暗,直視那雙盛滿恐懼與絕望的眸子。
“林黨賬本密語已破!‘丙字七庫’,正是其走私軍械火器、轉(zhuǎn)運毒漿‘烏金漿’的核心巢穴!鐵證如山!”沈青梧的聲音在死寂的繭倉內(nèi)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冰冷的漣漪。“姑娘懷揣血證,冒險點破,必與林黨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我同仇敵愾,何不聯(lián)手?共誅此獠,為枉死者雪恨!”
“沈…青梧?左相…之女?”阿繭緊繃如弓弦的身體猛地一顫。這個名字,這個身份,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她絕望的心湖里炸開。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驚惶,在聽到“丙字七庫”四個字時,如同被投入火焰的堅冰,開始劇烈地融化、蒸騰,被一種更深沉、更熾烈的悲憤與刻骨的仇恨取代!
“阿…阿繭…”她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哭腔。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一絲鮮紅的血線立刻蜿蜒而下,在慘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她不再試圖逃跑,而是猛地抬手,顫抖著探入懷中,掏出一個被粗布緊緊包裹、棱角分明的小包。
那粗布已然發(fā)黑變硬,大片大片暗沉發(fā)褐的印記深深浸透布料——那是早已干涸、與仇恨一同凝固的血!她父親的血!
“我爹…”阿繭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如同泣血的夜梟,“就是被他們害死的!”
話音未落,她猛地將那粗布包裹狠狠抖開!
“當啷——!”
一聲刺耳銳響撕裂死寂!一件烏沉沉、造型猙獰、邊緣帶著倒刺的玄鐵暗器率先跌落在地,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彈跳了一下,滾動著停下,散發(fā)著冰冷的兇戾之氣。
而阿繭手中,緊緊攥著的,是一塊被暴力撕扯下來的錦緞碎片!那錦緞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難掩其本身精絕的質(zhì)地,細膩、柔韌、光澤內(nèi)蘊。
碎片上,繁復而獨特的云錦暗紋如同活物般流轉(zhuǎn),幾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防偽標記,如同毒蛇的眼睛,在光影中若隱若現(xiàn)。
沈青梧認出來了,這是織云閣特供皇室、絕無外流的貢品云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