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場發(fā)生在桑林邊緣、險死還生的夜梟衛(wèi)刺殺,已過去整整七日。
沈青梧左臂上的箭傷被阿繭用桑農的土方草藥小心敷裹著,雖未痊愈,但裹在寬大的素色衣袖下,已不影響行動。
墨七帶回了消息。
“小姐,‘青雀’線斷了!”
“密畫……未能送出。接頭點被焚,死士……下落不明。”
青雀線乃清流派在江南經營多年,最隱秘、最快捷的一條信息通道,如同深埋地下的暗河,只為最關鍵的情報流淌。如今,這條暗河被生生截斷、曝尸于野。
死士失蹤,接頭點拔除。
八個字,精準地挑開了江南夜幕下最猙獰的傷口。這絕非尋常宵小所能為,只能是林黨豢養(yǎng)的惡犬——夜梟衛(wèi)!他們不僅嗅到了賬本的氣息,更以雷霆手段,悍然斬斷了沈青梧伸向京城、伸向父親沈淵的最有力臂膀。
蕓升酒樓,雅室內——沈青梧端坐于紫檀圈椅上,阿蠶侍在一旁。
窗外是明州老城特有的白墻黛瓦、小橋流水,細雨如絲,敲打著青石板路,帶來一種虛假的寧靜。
上等的明前龍井在青瓷盞中氤氳著清雅的香氣,卻絲毫無法驅散沈青梧眉宇間凝結的寒霜。
時間,成了最奢侈也最致命的東西。每拖延一刻,林黨便有更多的時間去抹平“丙字七庫”的痕跡,去銷毀烏金漿的毒證,去編織更完美的謊言,將一切碾入塵埃。
強闖官驛?無異于宣告行蹤,自投羅網。陸路關卡?層層盤查,若遇林黨爪牙,攜帶賬本便是行走的催命符。
沈青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細雨籠罩的迷蒙水色。
運河——帝國的血脈,此刻在沈青梧眼中,成了一條危機四伏、卻也暗藏生機的險途。
水路,是林黨勢力盤踞之地。
漕運司,其四通八達、魚龍混雜,她或許能從中尋得一絲縫隙,一線生機!
“墨七,你長居江南明州。”沈青梧驀然開口,聲音清冽,打破了雅室內茶香帶來的片刻凝滯。她的指尖精準地點在鋪于小幾上的江南輿圖明州漕運司的位置。
“漕運使,陳旌。你了解嗎?”
她頓了頓,眼中銳芒一閃,補充道:“我只知道他并非林黨嫡系。他是如何坐上這個位置的?林黨用他,圖什么?他又因何……未被真正納入核心?”
“陳旌。寒門子弟,憑一腔孤勇與滿腹經綸,于科舉之路上艱難跋涉,終得入仕。其人精于算學,心思縝密,更難得對河道治理有獨到見解。數年前江南漕運因暴雨梗阻,數萬石漕糧危在旦夕,是他臨危受命,以近乎神跡般的調度能力,疏通河道,力挽狂瀾。更因在任上,曾為遭克扣餉銀的漕工仗義執(zhí)言,頂撞過林黨安插在漕運司的爪牙,幾乎被構陷下獄。然其能力實在卓絕,所涉漕運事務非他不可,林黨權衡利弊,最終捏著鼻子將其破格提拔為明州漕運使。”
“林黨用他,是看中其能解決實際問題,保漕運這條錢袋子命脈暢通。”墨七的聲音如同低沉的磐石,“但也因其‘不聽話’,剛直難馴,林黨對陳旌多方掣肘,漕運司要害職位盡被林黨親信把持。他名為漕運使,實為……被架空的能吏。”
墨七頓了頓,呈上一封素箋,“就在方才,有人以孩童之手,將此信投入茶堂前院的石臼中。”
素箋無署名,字跡方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未時三刻,云隱軒,‘竹露’廂。陳旌拜上,有要事相商。”
沈青梧的目光掃過素箋,起了興趣。
“被架空的能吏”……此刻主動遞信到我沈家影衛(wèi)掌控的茶堂?是嗅到了什么?還是……終于按捺不住了?
陳旌,區(qū)區(qū)一個地方漕運使,知名度不高。
只因三年前,一篇《治河十策》被林閣老在朝中大贊,讓她父親沈淵留有印象。
女子參政,實乃大燕朝罕見。
沈淵無子,高居左相之位,家風有異于尋常貴族,從小給沈青梧搬來不少金科玉律、當世典籍,時沈青梧家宴席逾矩談及政見,他也只是令她照抄了《治河十策》原文,沒有其他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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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露”廂位于“云隱軒”最幽僻的深處。
窗外,一小片青翠竹林在細雨中沙沙作響,雨絲沿著黛瓦匯聚成珠,滴落在階下的石臼中,發(fā)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更襯得廂房內落針可聞的寂靜。
一爐上好的“鵝梨帳中香”在紫銅博山爐中靜靜燃燒,甜潤的梨香混合著沉靜的木質氣息,本該令人心神安寧,卻壓不住空氣中無形的緊繃。
陳旌已在廂內等候。他并未穿那身象征官身的鸂鶒補服,只著一件半舊的靛青直裰,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這身打扮掩去了幾分官威,卻更顯得他身形清癯單薄。他背對著門,負手望著窗外迷蒙的雨幕竹影,肩背繃得筆直,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聽到門軸輕響,他猛地轉身,臉上擠出的笑容僵硬而勉強,眼底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深藏的驚惶。
云隱軒的竹露廂里,博山爐的沉水香混著窗外運河的潮腥氣,在雕花木格間凝成一團濕漉漉的霧。沈青梧倚在黃花梨美人榻上,孔雀藍緙絲裙裾垂落在地,露出一角被雨水打濕的羊皮靴尖。
“每里耗銀八百兩?“她輕笑,腕間翡翠鐲子碰在案幾上叮當作響,“陳大人這是按清水衙門的賬本算的。“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陳旌給她的冊子上一劃,留下道淺痕,“若算上河工孝敬、監(jiān)工抽成,少說要翻個倍。“
陳旌握筆的手頓了頓。硯臺里松煙墨的膠質正在分解,散發(fā)出一股廉價墨特有的酸澀味,與沈青梧袖中飄來的龍涎香形成鮮明對比。這位沈家大小姐方才進門時,隨手解下的雪狐裘便抵得上他半年俸祿。
“小姐明鑒。“他聲音發(fā)緊,“下官當年呈奏時,確實未計這些......“
“這些臟賬?“沈青梧忽然用書冊挑起窗邊竹簾。天光漏進來,照見冊頁間密密麻麻的朱批——那紅色鮮艷得不正常,陳旌認出是番邦進貢的朱砂混著金粉調的,專供宮中貴人批閱奏章用。
竹簾外雨絲如織。沈青梧望著運河上穿梭的漕船,道:“三年前林閣老在朝堂夸過你這治河策,夸的是'以工代賑可安流民'。“她指尖在案幾上敲出輕響,每一下都像打在陳旌心尖,“可他轉頭就讓人在徐州虛報了三萬民夫名額。“
陳旌背后滲出冷汗。他當然知道那些消失的賑災銀去了哪里——林黨新建的別院飛檐上,蹲著的都是鎏金貔貅。
“陳大人。“沈青梧突然傾身向前,鬢邊累絲金鳳釵垂下的珍珠掃過書頁,她手指點在《治河十策》最后那個鮮紅的私印上,“可曾想過這方'濟世安民'的印章,早被林黨拿去蓋了多少血淋淋的批文?”
窗外傳來瓦片輕響。沈青梧頭也不回地甩出書冊,精裝封皮擦過來人耳畔,“咚“地釘在柱子上。一個黑衣影衛(wèi)顯出身形,正是墨七——雙手奉上還帶著水汽的密函。
“瞧。“她抖開信箋輕笑,“林府剛批的河道清淤款,數目和你當年算的一文不差。“信紙被按在案幾上,朱砂印章赫然壓著“濟世安民“四個字,正是拓印自陳旌那方失竊的私章。
雨霧中傳來更鼓聲。沈青梧起身時,孔雀羅大袖帶翻了案頭茶盞。
褐色的茶水漫過《治河十策》,將“安民“二字泡得發(fā)脹。
沈青梧忽然俯身,金鑲玉的護甲刮過陳旌顫抖的手背:
“現(xiàn)在明白了?你賭上性命的清正廉明...“護甲在“策論”二字上重重一叩,“不過是權貴桌上的一道下酒菜。“
“吱嘎——”
廂門閉合的聲響驚破滿室沉寂。陳旌身形微晃,五指驟然扣住紫檀椅背,骨節(jié)在木紋間烙下青白印記。
窗外雨勢又起,細密雨腳踩著芭蕉葉,沙沙聲混著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案頭湖筆浸在端硯里,松煙墨已凝成膏脂。陳旌扯過薛濤箋,狼毫懸在紙上半寸,一滴墨將落未落,沈青梧見狀便也不打擾他繼續(xù)寫下去。
陳旌甚至不知信首該如何稱呼,“敬啟者”太疏,“閣下”太泛。
陳旌一直記著一位大人物,在三年前漕運茶會上,聲音壓得極低,對著他只說了一句:“陳大人治河的手段,比這雪頂含翠更見功夫。”
其人乃江南第一商船——璟和號的幕后東家,名謝,見他時玄紗帷帽遮住大半面容臉龐,腕間扣著玉鐲,質地連城。
“嚓!”筆鋒陡然按進硯池,濺起的墨點污了花箋。
陳旌撕碎紙箋,又鋪開新的宣紙。
他思量一番,最終決定寫信寄與船主老何。
他當年在青州潰堤處同扛沙袋的兄弟,交情過硬。
那漢子如今十指俱是竹篾割的舊傷,握舵時仍會發(fā)抖,駛的“順風號”是明州河灣出了名的硬骨頭——沉過三回,船骨都沒裂過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