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風帶著水汽和遠處依稀的絲竹聲拂面,但沈青梧心思早已沉入運河之下更為幽暗的渦流。
鹽鐵利重,引群鯊環伺;糧道淤塞,如咽喉被扼;更有那林安的手,借著“清淤”、“平抑糧價”之名,悄然伸向江南命脈。
逆著最后一線殘光,沈青梧踏上了登船跳板。
浮光錦的裙袂,行走間仿佛將月華與流霞織入了紋理,光華內蘊,卻讓周遭刻意堆砌的金玉黯然失色。女子身姿挺拔,帶著鐘鳴鼎食之家才能淬煉出的矜貴風骨。烏發如云,一支累絲嵌金步搖斜綰,垂珠隨著她從容的步伐輕顫,碎光映著線條清冷的下頜。
蕭煜在三樓望得清清楚楚。
沈青梧——左相沈淵的掌上明珠,蕭煜認得她的臉。
宮中畫師曾呈上的貴女畫像里,便有她。畫中人眉目如畫,氣質清絕,他曾以為那是畫師懾于沈相威勢,筆觸間加了十成的仰慕濾鏡。如今親眼所見,方知那畫師竟是寫實派。眼前女子,那份浸入骨血的清貴疏離,比畫像更勝三分。她步履從容,周遭的喧嚷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自成一方清寂天地。
謝雷雷的身影匆匆迎上她,恭敬中帶著熟稔,低聲交談幾句便拱手告退,迅速消失在暮色中的碼頭。沈青梧微微頷首,儀態端方。她身后,一男一女兩名隨從如影隨形。男子身形精悍,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間帶著冰冷的警惕;女子看似嬌小,眼神卻靈動異常,透著機敏。
“浮光錦,金步搖……”蕭煜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溫潤的玉玨,唇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玩味。沈相對此女,寵愛可見一斑。只是,這趟江南“游玩”,由她親自前來,身后又跟著如此人物,怕不是單純的賞花觀景。一絲探究,悄然攀上心間。
夜色如墨,徹底吞噬了運河與兩岸。船行至蘆葦叢生的開闊水域,風聲穿過無邊蒹葭,發出沙沙的嗚咽,將這水上的孤島襯得愈發死寂。
三樓雅閣內,燈影昏黃。蕭煜執一盞清茗,氤氳茶氣模糊了他俊雅的側影。他看似閑適,心神卻如繃緊的弓弦,覆蓋著整艘船的細微動靜。倏地,他執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
風聲中,一絲極細微、幾乎融入蘆葦搖曳聲的破空之音,如毒蛇吐信,驟然刺入耳中。
同一剎那,數道黑影如同自濃稠夜色中析出的幽靈,自高聳的蘆葦蕩深處無聲滑落!夜梟衛足尖在船舷上一點,借力翻身,動作迅疾得只余下模糊殘影,直撲中艙——沈青梧居所。
艙內,燈火搖曳。
墨七的厲喝如金石交擊:“護住小姐!”軟劍出鞘,龍吟乍起,森寒光幕瞬間迎上兩道劈面而來的刀光!“鐺!鐺!”刺耳的金鐵交鳴撕裂了夜的死寂,火星迸濺。
狹窄船艙頓成修羅場。
夜梟衛!簡直是林安手底下最見不得光的一群瘋狗。
刀光狠戾,招招奪命。
墨七以一敵眾,劍光如疾風驟雨,死死將沈青梧與阿繭護在身后角落。然空間逼仄,護持兩人,面對數名頂尖刺客悍不畏死的圍攻,縱是墨七也左支右絀,險象環生!一道刀鋒貼著他肋下掠過,血珠飛濺!
阿繭抓起沉重的紫檀木匣奮力擲出,刺客偏頭躲過,木匣撞壁碎裂,木屑紛飛。
混亂間,一道最為鬼魅的身影覷準墨七被纏住的剎那,手腕一翻!一點幽藍寒星,帶著刺耳的厲嘯,撕裂昏暗,毒蛇般噬向沈青梧雪白的咽喉。
快逾閃電。死亡的寒意已貼上肌膚。
沈青梧瞳孔驟縮,血色盡褪,貝齒死死咬住下唇,將驚呼硬生生扼在喉間,身體繃緊如弦!那份強裝的鎮定在絕對死亡面前搖搖欲墜。
千鈞一發之際。
“叮——!”
一聲清越冰冷、直透骨髓的劍鳴,毫無預兆地自混亂中炸響。
一道匹練寒光,后發先至,精準得令人心悸,于電光石火間狠狠撞上那抹幽藍箭頭。
脆響震耳。
毒箭被沛然巨力擊得倒飛,“奪”地一聲深釘入厚重艙壁木梁,箭尾劇顫不止。
劍光余勢未絕。
如寒月破云,清輝乍泄。凌厲劍氣橫掃而出,凜冽寒意瞬間充斥艙室。圍攻墨七的數名刺客只覺呼吸一窒,刀勢不由自主地一滯,被逼得齊齊后退。
艙門處。
一道頎長身影從容步入這血腥之地。錦衣微揚,幾縷發絲因疾掠散落額前,平添幾分屬于富家公子的落拓不羈。他手握長劍,光華內斂,仿佛方才那驚鴻一劍只是幻影。
時機到了。
蕭煜心念電轉。
目光平靜掃過狼藉艙室、驚魂的阿繭、持劍喘息卻寸步不讓的墨七,以及那幾雙在昏暗中閃爍著林黨爪牙兇戾光芒的眼睛。最終,落在那抹浮光錦色身影上。
沈青梧背靠艙壁,臉色蒼白如紙,胸口因劇烈喘息起伏,那雙清亮的眸子卻死死盯著他,劫后余生的悸動、驚愕與深沉的探究在其中翻涌。
好快的反應,這沈小姐,倒有幾分意思。
蕭煜仿佛只是下樓散步偶遇了一場小小紛爭,嗓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目光在她蒼白卻難掩清麗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
嗯,真人確比畫像生動得多
“沈姑娘受驚了?”他頓了頓,語氣是富商公子對惹是生非者的慣常厭煩與鄙夷,“運河夜景雖好,奈何總有不開眼的‘飛蛾’撲火,擾人清靜,平白壞了生意人的興致。”
“沈姑娘”三字,點明已知其身份,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絲商人式的、恰到好處的探尋。
艙內死寂,血腥氣與肅殺劍氣沉甸甸地壓著。
夜梟衛首領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這突然出現的男人。
一旁墨七劍尖未松,審視中帶著震撼。
阿繭小臉煞白。
沈青梧背脊緊貼冰冷艙壁,指尖深掐入掌心,強迫自己從瀕死的驚悸中掙脫。心跳如鼓,目光卻已如最鋒利的探針,瞬間鎖定了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恩人”。
時機太巧,身手太高。
對“夜梟衛”的稱呼太過自然。
蕭煜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冰冷銳芒。
呵,起疑了?反應不慢。
她面上迅速浮起世家貴女得體的感激與后怕。然而,就在她欲屈膝行禮的瞬間,視線無意間掃過蕭煜因揮劍而微敞的右手袖口內側。
一點極其細微的異樣入沈青梧眼底!
那是一抹暗金色的粉末。
極淡,幾與深色錦緞紋理相融,若非她目力極佳且角度恰好,絕難察覺。
那粉末沾附內襯,色澤深沉內斂,透著古老而尊貴的質感。
《前朝香異志》記載“沉水香,其屑色如金,沉重若鐵,入水即沉,非天家不可擅用……灰燼凝金,遇水不濡……”
好一個“偶遇”。
沈青梧心底冷笑,面上卻將那份洞悉死死壓住,不愿暴露分毫。深吸一口氣,她對著蕭煜,盈盈拜下,姿態優雅矜持,無可挑剔。
蕭煜幾乎是同時察覺到了她目光的凝滯和那瞬間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凝窒。
糟糕,袖口內襯!沉水香的灰燼…他心頭猛地一沉。
這種御用禁品,其灰燼“凝金”的特征,尋常人絕難知曉,但沈淵的女兒——極有可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