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位于江南水運樞紐，運河縱橫，商船云集，瑾和號巨大的船身像一頭負傷的巨獸，靜靜停泊在碼頭最偏僻的泊位。

明州起航，被刺后，二人臨時決定改變行程，沈青梧令墨七領著阿蠶返回明州，去找陳旌，蕭煜則判斷揚州是最適合他和沈青梧一起下船的地點。

甲板上早已不見往日的喧囂，只有幾個裹著蓑衣的船工在雨中匆匆走動，腳步聲被雨聲吞沒。

沈青梧站在船舷陰影處，粗布斗篷下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藏在袖中的賬本。這本染著父親鮮血的冊子邊緣已經起了毛邊，卻比千金還重。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滑落，在鎖骨處積成一個小小的水洼。

“看東南角。”蕭煜的聲音貼著耳畔傳來，溫熱的呼吸讓那處水洼微微蕩漾。

此刻蕭煜完全是一副普通商賈打扮，連腰間象征謝家嫡子身份的羊脂玉佩都換成了普通的銅錢絡子，卻在抬手示意時不經意露出腕間一道新鮮的箭傷——那是他自己拿胭脂水粉抹出來的，超級逼真。

沈青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群穿著漕工短打的漢子正在裝卸貨物，可他們虎口的老繭在燈籠下泛著異常的光澤。

“是夜梟衛的暗樁嗎？”她輕聲問道，突然發現最年輕的那個漢子正用余光掃視登船的跳板。

蕭煜的指尖在她掌心輕輕劃過，留下幾個字：“不是。”

沈青梧會意，但還是心存試探，踉蹌著撞向堆滿魚簍的貨架。

“哎喲！這黑燈瞎火的...”她操著地道的揚州土話哀叫，順手將一簍活魚掀翻在地。

銀鱗在青石板上瘋狂跳動，引得附近幾個碼頭工人圍攏過來。

混亂中，蕭煜袖中銅錢破空而出，三盞最近的燈籠應聲而滅。黑暗降臨的瞬間，沈青梧感覺腰間一緊，整個人被帶著騰空躍起。她聞見蕭煜衣襟上淡淡的沉水香混著血腥氣，聽見他胸膛里沉穩的心跳聲，然后是瓦片在腳下輕微的碎裂聲——他們已經翻過了兩道屋脊。

“謝公子的輕功...”她在下一個起落時終于找回聲音，“倒是比商道算術更精妙。”

黑暗中傳來一聲低笑：“沈小姐方才那聲'哎喲'，怕是秦淮河上的歌姬都要自愧不如。”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尖銳的哨聲，此起彼伏的火把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雨幕中迅速蔓延開來。

她聽見瓦片在腳下碎裂的細響，雨滴砸在睫毛上，讓遠處的火把化作暈開的血點。

蕭煜的手臂穩得像鐵箍，可呼吸卻擦過她耳尖：“下次裝跌倒，別挑這么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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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區分為官衙林立的“新城”與魚龍混雜的“舊埠”，碼頭晝夜不息，漕幫、商賈、江湖勢力交織。

雨絲如銀，將九曲巷浸成一面泛光的青鏡。車轅碾過時，積水里碎開的月光像一尾受驚的銀魚，倏忽鉆入石縫。

揚車夫的鹿皮靴踏過積水，潮濕的夜風立刻裹著鐵銹味撲進他的鼻腔——是混著桐油、咸魚和暗處未干的血腥。

沈青梧與蕭煜借著夜色掩護，一起乘坐馬車穿梭在舊埠錯綜復雜的巷道中。

“前面拐角有家茶肆。”蕭煜壓低聲音道，“我們得換條路，新城比舊埠治安好多了。”

車簾被青玉般的指尖挑起半寸，揚州夜雨的氣息混著燈火滲進來。

沈青梧見三個穿蓑衣的漢子正蹲在茶肆檐下喝酒，腰間隱約露出短刀的輪廓，腳上均穿著官制的牛皮靴，鞋底還沾著新城官衙特有的紅泥。

一縷月光穿過簾隙，恰映在沈青梧凝神窗外的側臉上，她鴉羽般的睫毛綴著細碎雨珠，隨眼波流轉時泛起星子似的微芒。鼻梁至下頜的線條如同名家蘸墨揮毫，起筆遒勁，收鋒處卻化作江南煙雨般的朦朧。唇上還留著方才咬破的胭脂，一點朱砂艷得驚心，襯得肌膚如新雪覆玉。

蕭煜的呼吸滯在喉間。

簾外燈籠的光透過茜色紗簾，在沈青梧輪廓鍍了層薄緋。她合好窗簾，幾綹散發被雨霧沾濕，蜿蜒在頸側。

見她忽然抿唇，下頜繃緊的弧度讓蕭煜無端想起自己收藏的那把唐刀——美得鋒利，鋒利得讓人想用手指試其鋒芒。

“看夠了？”她未回頭，聲音卻驚醒了蕭煜。

車輪擦著青石凸起處發出刺耳聲響。蕭煜的膝蓋在顛簸中撞上沈青梧的裙裾，車內木匣從暗格滑出，“咔嗒“露出半截泛黃的賬冊。

沈青梧手中的團扇抵住匣蓋，望向蕭煜的眼神滿是困惑。

一輛蕭煜路邊隨手拋碎銀幾兩叫來的馬車，還能高端到有暗格藏賬冊？

蕭煜道：“空白的。”

馬車驟然剎住，車夫低喝一聲：“官差攔路！”

沈青梧指尖一顫，團扇邊緣壓緊賬冊，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間的軟劍。蕭煜卻不動聲色地按住她的手腕，搖了搖頭，隨即掀開車簾一角。

雨幕中，三名披蓑衣的衙役橫刀而立，為首的瘦高個兒瞇著眼，燈籠的光映在他鐵青的臉上：“車里什么人？都多晚了敢在舊埠亂竄？”

蕭煜探出半張臉，笑得市儈：“官爺恕罪，小的是替‘錦云綢莊’送急貨的，路上耽擱了時辰。”

“錦云綢莊？”瘦高個兒冷笑，“慕家的生意？”

“正是。”蕭煜從袖中摸出一塊銅牌，牌上刻著半只展翅的鶴——與先前漕幫送來的樟木牌紋樣一致。

衙役們對視一眼，瘦高個兒伸手要接，蕭煜卻忽地縮回手，賠笑道：“官爺，這雨大，牌子濕了不好認。要不……您幾位行個方便？”說著，袖口一抖，幾粒碎銀滑入對方掌心。

瘦高個兒掂了掂銀子，哼了一聲：“過去吧。”

馬車重新駛動，蕭煜合上簾子，指尖在暗格邊緣輕叩，“新城官衙的紅泥只有三品以上官員的院落才有，他們鞋底沾得太新，顯然是剛踩過某位大人的花圃。”

沈青梧蹙眉：“慕家的牌子這么能唬住人。”

“唬不住。”蕭煜輕笑，“但銀子能。”

馬車拐進一條窄巷，車夫悠悠道：“二位，剛剛路過的是‘聽雨茶肆’，再往前可就是新城了。”

蕭煜頷首，丟給車夫一塊銀子：“辛苦了。”

“姑娘郎君莫怪老朽多嘴。”車夫接過，卻并未急著駕車，他拉著韁繩的手指間還夾著煙，火星在霧中明滅。

“上月漕幫三條貨船都在新城西南三十里的白鷺灘沉了。”車夫啐了口痰，“撈上來的人...”他忽然壓低嗓子，“胸口都帶著爪印，活像被白鷺掏了心肝。”

“茶肆今晚有貴客，二位若想避風頭，最近別往新城‘白鷺灘’走。”

沈青梧眸光一凜——織云閣賬冊上記載的私鹽交割點就包含白鷺灘。

先前沈青梧在百草閣便遭遇林黨夜梟衛第一次劫殺，她現在和蕭煜還沒等來謝家人的接應，途中需謹慎路線。

白露灘相較百草閣，沒什么區別，藏著林黨的蠅營狗茍，危機四伏，不是二人現在可以踏足的地方。

一旁的蕭煜仿佛感應到了她的想法，沉吟片刻，道：“我們只是游客，不甚了解揚州城的近況，去西縣總沒問題吧？”

“當然！”

馬車恢復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