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瑯跪在祠堂中央，青磚沁著經年的寒意，膝下三根鋼針倒立，針尖刺破浮光錦袍，血珠順著金線密繡的纏枝紋一路蜿蜒，在磚縫里匯成細流，漸漸爬向高處的祖宗牌位——那上面金漆書就的“慕氏先祖之靈”六字，被長明燈照得森然發亮。他生得一副溫潤如玉的皮相，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凝霜，鼻梁高挺如刀削，唇薄而色淡，不笑時如冷玉雕琢，膚色偏白，近乎一種病態的冷調，襯得眼尾那顆淡褐色的小痣格外醒目，像是刻意點上去的一筆風流。
“老三，知道錯哪兒了嗎？”慕懷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語調閑散，仿佛在問今春新茶的成色，他今日穿了件靛青長衫，袖口暗紋是西縣特產的“水云錦”，遠看素凈如洗，近觀才能瞧見織進去的金絲，在燈下泛著毒蛇鱗片似的冷光。
慕云瑯沒抬頭，他舌尖抵著齒間藏的麻醉藥，甜腥味在口腔里漫開，像含了一口將化未化的血。
供桌上那盞長明燈焰心發青，映得牌位上的金漆忽明忽暗，恍惚間竟似活物般蠕動起來。
“兒子不該私自動‘錦鱗’的人。”慕云瑯開口，嗓音溫潤如江南三月風，字字卻淬著毒，“更不該讓他們死在官差眼前?！?/p>
“啪——”鐵尺抽在脊背上的聲音清脆利落。
浮光錦裂開一道口子，底下皮肉翻卷，血珠濺在青磚上，與男人先前膝下的血洼融在一處。
慕懷山皂靴碾過那攤血，鞋底紋路印在磚面，宛如一道新烙的刑印?！板e?！彼@到慕云瑯面前，戒刀刀尖挑起兒子下巴，“是你留了活口?！?/p>
刀是慕家祖傳的“裁恩”，刃口雪亮，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繩——三十年前處置分家的叛徒時用過，十年前了結慕二爺性命時用過，如今又將沾上慕三郎的血。
慕云瑯輕笑，喉間溢出的血沫被他不動聲色咽下。他望著父親袖口若隱若現的金絲，忽然想起去歲查賬時，在“錦云綢莊”暗格里發現的那本冊子。賬目用靛青染料書寫，尋常燈下只見“絲綢八百匹”“藥材六十箱”，唯有浸了血才會顯出底下真正的買賣——鹽引三萬張，火器二百箱，官妓八十人。
“那乞丐看見官銀了？”他問得隨意，仿佛在議論今晚的鰣魚是清蒸還是紅燒。
慕懷山沒答。戒刀寒光一閃，刀背拍在慕云瑯左腕，腕骨頓時青紫一片。“伸手?！?/p>
慕云瑯攤開左手。
他五指舒展如蘭，掌心紋路縱橫卦象，生命線被一道舊疤截斷——那是十二歲那年，他第一次替父親“送貨”時留下的。彼時少年掌心攥著淬毒的柳葉鏢，鏢尖劃破皮肉，毒血滲進掌紋，疼得他三天三夜說不出話。
“臟了父親的鞋?！蹦皆片槆@氣，右手從懷中掏出雪白帕子。
南洋棉紗吸飽了血，轉眼綻開一朵紅梅。
慕云瑯遞帕子的姿態恭敬如呈貢品，眼底卻浮著層薄冰似的笑：“聽說謝家公子近日在查漕運，那艘掛著黛青旗的船……”
“今晚鬼市，你去接‘白鷺灘’的貨?！蹦綉焉酱驍嗨涞对趦鹤右陆笊下龡l斯理擦凈血跡，“再出錯——”刀尖突然抵住慕云瑯喉結，“你養的那窩‘藍娘子’，就喂給阿蠶吧?！?/p>
祠堂窗紙突然被風吹破一角，長明燈焰猛地躥高，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如山巍峨，一個似蛇盤曲。
阿蠶——這名字像根生銹的針，猝不及防扎進慕云瑯肺腑，他想起那個總在織房角落沉默編結的少女，杏眼如漆，十指翻飛間五彩絲線化作活物。去年上元夜，他親眼見她用一根金線勒斷漕幫探子的喉嚨，血珠掛在絲線上，宛如一串珊瑚瓔珞。
“兒子省得。”他起身時廣袖垂落，遮住了痙攣的指尖。
檐外雨勢漸急，管事踩著水洼疾步而來，蓑衣滴水在祠堂石階上洇出深痕：“老爺，碼頭來了艘怪船，桅桿掛著謝家的黛青旗，船頭卻立著銅雀標。”
慕懷山冷笑一聲。戒刀拍在慕云瑯面頰，刀身映出他眼底驟然騰起的暗火：“你看，謝家的狼和朝廷的鷹湊作一處，倒是省了我們逐個收拾的功夫?！?/p>
暮云四合時分，慕云瑯踏出祠堂。
轎輦內，慕云瑯斜倚在軟墊上，雨過天青色的衣袖垂落，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他指尖輕叩茶盞，瓷胎薄如蟬翼，茶湯碧綠，映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窗外雨絲斜織，瀧紗燈籠的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慕云瑯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愈發清冷。
“三公子，到了?！倍敷覞h子低啞的聲音自簾外傳來。
慕云瑯未應，只是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袖口，指尖在袖中暗袋一掠，觸到那枚冰涼的銅哨——那是“藍娘子”的聯絡信物，精巧如女子耳墜，吹響時卻無聲，唯有特定的人才能聽見，他唇角微勾，眼底浮起一絲極淡的諷意。
“不急?！彼ひ魷貪櫍瑓s透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窗外，雨勢漸急，水珠順著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遠處，隱約傳來船只靠岸的號角聲，低沉悠長，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暮云瑯終于抬眸，指尖輕輕一挑，掀開轎簾一角。
“先前稟報給家主的那船……到哪兒了？”他問得隨意，那雙幽深的眸子卻緊盯著雨幕深處，像是蟄伏已久的獵手，終于等到了獵物入網的一刻。
“已過白鷺灘?！睗h子低聲道。
白鷺灘——運河與揚江交匯處的一片灘涂濕地。水汽氤氳，晨昏多霧，夏季蚊蟲肆虐，冬季寒風刺骨。因常年棲息白鷺而得名。退潮時露出大片泥灘，暗藏流沙陷阱，船只易擱淺。茂密的蘆葦叢高達丈余，是天然的隱蔽屏障，周邊還有前朝修建的導航塔，現已荒廢。
“去備我的灑金扇。”慕云瑯道：“再取那套雨過天青瓷的茶具——謝家公子遠道而來，總該以禮相待。”
轎輦轉過街角時，最后一絲天光隱沒在運河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