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踏下馬車時,一陣裹著柳絮的風(fēng)拂過面頰,帶著幾分料峭寒意。她抬眸望向眼前這座三層樓閣——“天衣閣“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檐角懸著的銅鈴隨風(fēng)輕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煞是好聽。
“姑娘,謝公子說了,讓您盡管挑喜歡的料子。”隨行的侍衛(wèi)恭敬地遞上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這是謝公子給您的銀兩。”
沈青梧接過荷包,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精致的云紋刺繡。
那人今晨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西縣天衣閣的鮫綃紗最是難得。”他說話時,含笑的鳳眼里閃過精光,讓沈青梧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
“知道了。”她淡淡應(yīng)了聲,將荷包收入袖中,邁步向店內(nèi)走去,還帶了兩個隨行侍女。
一踏入天衣閣,撲面而來的熏香氣息讓沈青梧微微蹙眉。這香氣濃烈得過分,恰好是她不喜歡的玫瑰香調(diào)。她不動聲色地環(huán)視四周,目光從懸掛的十二盞連珠琉璃燈上掠過——這些燈的角度調(diào)整得極為精準(zhǔn),將光線集中投射在幾處特定的展示臺上,而其他地方則相對昏暗。
正廳呈“天圓地方“之象,穹頂懸九重紗帷,最外層為蟬翼紗,次層云霧綃,最里襯鮫淚紗,日光透射時可隨時辰變換光影,地面鋪就“八寶攢心“青玉磚,每塊磚面暗刻纏枝紋,拼合處藏有龍腦香丸,四壁立十二扇紫檀多寶閣,按“二十四節(jié)氣“分列七十二種基礎(chǔ)衣料。
“這位小姐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來我們天衣閣?“一位身著絳紫色長衫的中年男子迎上前來,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在下姓周,是這兒的掌柜。”
沈青梧淺淺一笑,福了福身:“周掌柜有禮了,聽聞貴店進了新的極品鮫綃紗。”
周掌柜眼睛一亮,做了個“請”的手勢,“鮫綃紗在二樓雅間,不過...”他壓低聲音,“今日恰逢幾位貴客也在看這料子,需競拍,價高者得。”
沈青梧眸光微閃:“哦?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有鹽運使趙大人的夫人,織造局李大人府上的千金,還有...“周掌柜聲音更低了,“按察使大人新納的那位周姨娘。”
沈青梧指尖在袖中輕輕摩挲著荷包上的云紋。
鹽政、織造、刑獄——江南三大要害衙門的女眷齊聚于此,當(dāng)真巧得很。那謝公子處心積慮將她引至此地,背后原因,恐怕遠(yuǎn)比那極品鮫綃紗要重要得多。
上樓的木階發(fā)出細(xì)微的吱呀聲。
二樓雅間門前,一位身著正紅織金馬面裙的婦人正厲聲呵斥侍女:“笨手笨腳的!這可是要送給巡撫夫人的壽禮!“想必就是趙夫人。她圓潤的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眉間一點朱砂鮮艷欲滴,頭上的赤金紅寶頭面隨著她激動的動作叮當(dāng)作響。她身旁的鎏金妝奩微微敞開,露出珠寶銀釵。
“趙夫人何必動怒。”窗邊傳來柔媚嗓音。一位銀紅紗衣的美人慵懶地把玩著茶盞,紗衣下若隱若現(xiàn)的月白主腰勾勒出曼妙身姿。她鳳眼微挑,唇上一點絳色襯得肌膚如雪,正是那位周姨娘。“不過是匹料子,也值得大動肝火?”她說話時尾音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
沈青梧目光一凝。周姨娘手腕上那對翡翠鐲子,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綠光,水頭極好,不是尋常市面上能見到的凡品。
“且慢。”一道清冷聲音響起。只見一位梳垂鬟髻的少女輕搖團扇,藕荷色襦裙襯得她如出水芙蓉。她眉眼間帶著矜持的傲氣,正是杭州知府嫡女——李小姐。
“趙夫人,價高者得,這是規(guī)矩。”李小姐淡淡道,“二百五十兩。”
趙夫人臉色一沉:“李小姐,你父親不過是個五品官,也敢跟我爭?”
李小姐輕嗤:“商賈之流,也配談品階?三百兩。”
沈青梧冷眼旁觀,看李小姐年少嬌俏,此次購紗,怕是為了中秋詩會上艷壓群芳,順帶打壓趙家氣焰。
“這位是...”李小姐突然出聲。她端坐在繡墩上,藕荷色裙裾紋絲不亂,手中團扇卻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
周掌柜連忙引見,低聲細(xì)語的托出實情。
“謝公子未婚妻”幾個字,讓趙夫人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周姨娘茶盞中的水紋漾開一圈漣漪,李小姐則“啪”地合上團扇,扇骨上鑲嵌的明珠與沈青梧腕間的玉鐲相映生輝——都是南海貢品。
沈青梧倒是沒聽清,只是見三人驟然面色不佳。
“沈姑娘也懂鮫綃紗?”周姨娘輕笑,鳳眼斜挑睨著沈青梧,“這匹天水碧的,我出到四百兩了。”
雅間內(nèi)霎時一靜。趙夫人猛地合上妝奩,李小姐的教養(yǎng)嬤嬤倒吸一口冷氣。
“諸位貴客。”周掌柜擦了擦汗,“東家有令,今日改盲投。“他取出一尊羊脂玉壺,“請將出價寫在花箋上...”
沈青梧身姿如松,清冷端雅。她今日只著了一襲素白暗紋羅裙,腰間系一條月白絲絳,無半分繡飾,唯有袖口繡著幾枝極淡的墨蘭,若不細(xì)看,幾乎隱于衣料之中。她的發(fā)髻亦極簡,一支白玉簪斜斜綰住鴉羽般的烏發(fā),耳垂上兩顆珍珠瑩潤如露,襯得她肌膚如雪,眉目如畫。她的美是內(nèi)斂的,不施粉黛,卻因那一雙清凌凌的鳳眼而顯得格外攝人——那雙眼黑白分明,眸光如寒潭靜水,深不見底,卻又在偶爾流轉(zhuǎn)間透出一絲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沈青梧令侍女將黃金六十兩寫在花箋上。
杭州知府,正五品,在地方算一方要員,但在京城貴族眼里,不過是“外官“,連頂級宴會的門檻都摸不到。李小姐能參與到的宴會不過地方官員家眷的賞花會、詩社,或某些低品級京官夫人的小型聚會。
因父親品級低,她極度渴望躋身上流,因此對名貴衣料、首飾格外執(zhí)著,想靠外在彌補出身差距。
李小姐捏著團扇的手指微微發(fā)緊。她發(fā)間珠翠叮當(dāng),額間花鈿精致,連袖口熏的香都是特意從京城“凝香閣“重金購來的——可眼前這個素衣女子,卻讓她莫名煩躁。
“五百兩!”她咬牙寫下這個數(shù)字時,指尖都在抖。這是她攢了半年的私房錢,就為在中秋詩會上艷壓群芳。若能借此攀上哪位貴公子......
“開壺——”周掌柜的聲音發(fā)顫。
李小姐迫不及待地望去,卻在看清沈青梧那張花箋時,如墜冰窟。
黃金六十兩。
按市場價,折銀六百兩。
“這......”她猛地站起身,繡墩翻倒,團扇墜地。一個衣著如此樸素的女子,怎么可能隨手拿出這么多......
“家父諱淵,忝居左相之位。”沈青梧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將李小姐釘在原地。
那方才周掌柜說的是什么?
那可是連公主都要禮讓三分的沈家,她父親連拜帖都遞不進去的沈府。
李小姐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她精心打扮的妝容,重金購置的衣裙,此刻都成了笑話。
沈青梧轉(zhuǎn)身離去。
李小姐早已用團扇捂臉,試圖蓋住自己的表情,她看見沈青梧的裙角掠過門檻——沒有停留。
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