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瑯踏進西縣別院時,蕭煜正倚著朱漆廊柱喂魚。
春陽碎在粼粼池面上,映得他眉間那點倦色愈發分明。素白廣袖垂落欄桿,指尖隨意捻著魚食,一把撒下去,滿池錦鯉便瘋了似地翻騰,水花濺濕袖口云紋也渾不在意。
“謝公子?!鄙砗箜懫鹎迦阋宦晢?。
蕭煜連眼皮都懶得抬:“拜帖遞門房?!?/p>
“在下慕云瑯?!眮砣藢⑷忠У民尜F,仿佛這名號往江南地界一擲,就該震得八方來拜,“今日特來......”
“哦。”蕭煜又拋了把餌食,“新來的侍衛?”他漫不經心朝西偏院抬抬下巴,“找李管事領腰牌?!?/p>
霎時滿園死寂。
假山后“噗”地漏出一聲笑,忍冬死死捂住嘴。幾個小丫鬟憋得耳根通紅,有個膽大的偷眼去瞧——但見那位慕公子僵在當場。晨起精心束的玉冠映著日頭,云紋錦袍上的銀線暗繡還在流光,執扇的姿勢分明是照著《蘭亭雅集圖》練了千百遍的風流態。
此刻卻活似被雷劈了的鶴,連扇骨裂了道細紋都忘了疼。
“謝公子。”慕云瑯氣海翻騰,面上還端著從容,“家父......”
“知道?!笔掛辖K于轉身。沾著魚腥的指尖往帕子上一蹭,動作隨意得像在撣灰,“刑部慕老大人嘛?!彼平蓿晟捻釉陉柟庀峦ㄍ?,語氣近乎刻薄,“怎么?慕公子放著好好的衙內不當,要在我這小別院謀份巡捕的差事?”
春風忽烈,吹得池畔垂柳狂舞。慕云瑯指節青白,那柄價值不菲的泥金扇“咔”地又添三道裂痕。
江南慕家雖富甲一方,卻始終被“商賈”二字所困。他們砸重金疏通官場,與漕幫鹽梟暗通款曲,黑白兩道皆吃得開,卻始終缺一個正經的“官身”撐門面。當家人為此焦灼不已,或重金栽培子弟科考入仕,或四處鉆營聯姻高門,一心想洗脫這身銅臭味。
而京城刑部慕家卻是另一番氣象,世代執掌刑獄,門生故吏遍布三法司,連皇親國戚的案子都敢查個底朝天。慕尚書最是鐵面,案頭常年堆著江南慕家的黑賬,既嫌惡他們鉆營取巧的做派,又忌憚其富可敵國的財力。每逢江南慕家子弟科考,刑部總要格外“關照”;見他們與朝臣往來密切,更要上折子參個“勾結官員”。
兩家在沈青梧眼里雖同姓,卻似云泥之別——一個在淤泥里打滾想上岸,一個在青云端冷眼睨著,生怕被沾污了官袍。
就在慕云瑯即將拂袖離去之際,沈青梧恰從天衣閣歸來,臂彎間還搭著新裁的月白云紋錦。她眼風一掃,便瞧見蕭煜那副懶散中帶著刻薄的神色,以及慕云瑯繃得筆直的背影。
沈青梧腳步未停,只漫不經心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連個客套的“留步”都懶得說。相
識不過數日,她已了解面前這人的大概脾氣,他若是存心給人難堪,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沈青梧目光不經意掠過慕云瑯的面容時,呼吸微微一滯。
晨光斜映在慕云瑯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近乎鋒利的線條。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玉冠束起的烏發襯得膚色如冷玉般清透。他抿唇時,下頜繃緊的弧度帶著幾分隱忍的傲氣,耳尖因慍怒而微微泛紅?!故莻€難得的美男子。
這般品貌,放在京城也是拔尖的。沈青梧不知這公子,究竟哪里觸了蕭煜的逆鱗,竟被奚落得這般難堪。
她余光瞥見蕭煜把玩魚食的指尖——骨節分明的手上還沾著腥氣,偏偏擺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再瞧慕云瑯那柄摔碎的泥金扇,扇骨裂痕如蛛網般蔓延,倒與他此刻強撐的從容相映。
“可惜了?!鄙蚯辔啻鬼谌パ鄣椎呐d味。這般俊俏人物,若換個場合遇見,或許還能賞玩片刻。偏生撞在蕭煜氣頭上,倒像明珠落進了泥淖里——再耀眼,也只剩狼狽。
慕云瑯的步子頓了頓,似乎還等著誰來打個圓場。可滿園寂靜,只有池中錦鯉撲騰的水聲,和忍冬死死憋住的悶笑。他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最終一甩袖,那柄泥金扇“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徹底斷了。
沈青梧緩步走到蕭煜身側,順手將新衣遞給他:“試試?”仿佛方才那場交鋒根本不曾發生。
蕭煜接過衣裳,指尖在她掌心不經意地一蹭,眼底的刻薄頓時化作了懶洋洋的笑意:“料子不錯?!?/p>
春風卷著幾片柳絮掠過空蕩蕩的庭院,方才的劍拔弩張,轉眼便散了個干凈。
沈青梧步入內院,案幾上青瓷茶盞,窗外竹影婆娑。
她眉間微蹙——想起方才慕云瑯離去時那背影,像極了被雨水打濕的鶴羽,透著幾分狼狽。
“忍冬。”她忽然開口。
先前還躲在簾外偷笑的侍女慌忙進來,還未站定就聽自家主子問道:“那位慕公子,是怎么招惹你們謝公子的?”
忍冬眼睛一亮,湊近半步壓低聲音:“小姐不知,今早慕公子遞拜帖時,特意讓隨從在門房嚷嚷,說什么'江南慕氏嫡子拜會',還非要把咱們別院說成是'謝氏別業'。”她撇撇嘴,“謝公子最煩別人近日打擾,偏生這位慕公子不長眼,方才在池邊又一口一個'謝公子'...”
沈青梧指尖一頓。難怪,這慕云瑯怕是撞在了刀尖上?!斑€有呢?“她垂眸抿了口茶,“江南慕家與謝家素無往來,他為何突然登門?”
忍冬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奴婢方才去前院,正巧拾到這個?!闭归_竟是半張被撕碎的禮單,上面赫然寫著“敬獻珊瑚樹一座”、“東珠十斛”,落款處還蓋著江南慕家的朱印。
沈青梧忽然輕笑出聲。
原來如此——這是把人當成能疏通謝家關系的跳板了,膽敢這般明目張膽的行賄。
“去庫房取套新的文房四寶。”沈青梧起身,“要前日得的那套青玉筆山?!?/p>
忍冬瞪大眼睛:“小姐要...?”
“總不能讓謝公子白擔了刻薄的名聲。”沈青梧唇角微揚,“既然慕公子這么想攀交情,不如教教他,什么才是正經的'雅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