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喧囂鼎沸的天香酒樓，此刻只剩下零星幾扇窗還透出昏黃的光暈。門前那株垂柳巨大的陰影，幾乎吞噬了半邊街道，在晚風中無聲搖曳著萬千絲絳。

就在這片濃郁的柳蔭之下，靜靜蟄伏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

車篷是那種最尋常不過的靛青色粗布，邊緣甚至有些磨損，與夜色完美交融，若非刻意凝視，極易被忽略。然而，拉車的兩匹黑馬，卻絕非凡品。

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能看出它們骨架高大勻稱，皮毛烏黑油亮，仿佛上好的緞子。此刻它們四蹄穩(wěn)穩(wěn)踏地，筋肉在光滑的皮膚下虬結(jié)起伏，如同蘊藏著隨時可以爆發(fā)的力量。馬鼻噴出悠長而沉穩(wěn)的白氣，在微涼的夜空中氤氳片刻才散開，不見絲毫長途奔波的焦躁與疲態(tài)，只有一種蓄勢待發(fā)的、近乎凝固的沉靜。

車轅旁，一道身影如標槍般挺立。正是星錫。他一身玄色勁裝，幾乎與身后的柳樹陰影融為一體，唯有腰間一柄鯊魚皮鞘的長刀，在偶爾漏下的微光里泛著冷硬的烏澤。他身形挺拔如峭壁孤松，面容被低垂的帽檐和夜色模糊了大半輪廓，唯有一雙眼睛，在陰影中亮得驚人，銳利如盤旋在九霄之上的鷹隼。這雙眼睛以一種恒定而緩慢的節(jié)奏掃視著周遭——空寂的街道、緊閉的門戶、酒樓上微亮的窗口、乃至更遠處巷口的幽深。

他的右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的刀柄上，姿態(tài)放松，但細看之下，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微微突起，緊貼著冰冷的鯊魚皮鞘，指腹下的肌肉緊繃著，顯是處于一種極致的警戒狀態(tài)。

就在這時，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酒樓對面那條更深邃的巷口無聲轉(zhuǎn)出。

蕭煜步履從容，姿態(tài)閑雅月白色的云錦長袍在昏暗中流淌著溫潤而內(nèi)斂的光澤，如同吸納了月華，非但不顯張揚，反而更添幾分神秘與貴氣。

酒樓三層的雅室，那盞曾見證過權(quán)謀交鋒的琉璃燈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顆被絨布半掩的夜明珠，散發(fā)出朦朧而清冷的光暈，映照著空無一人的席位。

沈青梧早已離場，她沒有選擇融入街上稀疏的人流，而是如同最高級的刺客，將自己完美地隱匿在酒樓底層飛檐投下的、最深沉的陰影里。她背靠著冰冷的磚墻，身姿挺直卻松弛，呼吸綿長幾近于無，整個人仿佛真的化作了夜的一部分，成為了陰影本身，唯有那雙沉靜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微光，無聲地注視著街角的一切動靜。

蕭煜的目光在沈青梧身上停留了一瞬，確認無誤后，隨即如刀鋒般掃向車轅旁的星錫。無需言語，一個眼神足以傳遞千鈞指令。

星錫那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與蕭煜在空中一觸即分。他搭在刀柄上的右手，幾根緊繃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松弛了一絲絲力道，那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也隨之收斂了半分，如同暫時歸鞘的利刃。但他整個人依舊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警惕的目光并未離開周遭的黑暗，只是將核心的注意力，完全聚焦在了那兩道即將匯合的身影之上。

無聲的默契，在三人之間流淌。

“我來了。”走到沈青梧面前的蕭煜，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似是經(jīng)歷了一番奔波。

他沒有多余的寒暄，眼神交匯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看到了沈青梧眼底的沉靜，也讀出了那沉靜之下潛藏的暗流——與慕云瑯的交鋒絕非愉快。

沈青梧看著他，眉尖幾不可察地一蹙，并非質(zhì)疑，而是確認。

“多謝你來接我。”她聲音清冷，如同夜露滴落。

“夜長夢多。”蕭煜言簡意賅，側(cè)身讓開一步，目光投向那輛青篷馬車，“此地不宜久留。慕家的‘雀’，嗅覺靈得很。”

他口中的“雀”，自然是指慕家的耳目。

沈青梧不再多言，微微頷首。星錫已無聲地掀開車簾，動作迅捷而恭敬。沈青梧身影一閃，便如一片竹葉般輕盈地沒入車廂內(nèi)。

車內(nèi)陳設(shè)簡單卻舒適異常，鋪著厚厚的絨毯，角落甚至點著一盞光線極其幽暗、幾乎不散逸氣息的琉璃燈，顯然是為長途隱秘行程特制。

蕭煜并未立刻上車，他再次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虞，才對星錫沉聲吩咐道：“走。換馬不換人，直抵京城。沿途若有攔阻，不必留手，格殺勿論。”

“是，公子！”星錫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利落地躍上車轅，韁繩一抖。

“駕！”一聲低沉的叱喝，兩匹黑馬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發(fā)力。馬蹄包裹著厚厚的布帛，踏在青石板上只發(fā)出沉悶而微弱的“噗噗”聲。

青篷馬車悄無聲息地匯入稀疏的夜色中，速度卻快得驚人，轉(zhuǎn)眼間便消失在運河的拐角處，只留下被攪動的夜風和幾片打著旋落下的柳葉。

酒樓高處，一扇虛掩的窗后。

慕云瑯玄色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修長的手指捻著一只早已冰涼的薄胎瓷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清晰地看到了樓下發(fā)生的一切：那個男人、謝家最頂尖的暗衛(wèi)星錫、以及沈青梧毫不猶豫登上謝家馬車的決絕姿態(tài)。

“好一個謝琰……好一個沈青梧……”慕云瑯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唇邊卻緩緩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眼底翻涌著被愚弄的怒火和棋差一著的陰郁。

他今日獨身前來，并未帶人，就算目睹這一幕又能如何。

慕云瑯手中的薄胎瓷杯無聲地裂開一道細紋，冰涼的茶水滲出，沾染了他昂貴的錦袍。

更深沉的夜色如墨汁般潑灑開來，青篷馬車化作一道撕裂天幕的幽影，悍然斬斷揚州城那最后幾縷纏綿悱惻的溫軟氣息，將燈火槳聲盡數(shù)碾碎在疾馳的車輪之下。

星錫穩(wěn)坐車轅，一身深灰勁裝仿佛與濃稠的夜霧融為一體，唯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生輝，精準地刺破前路。官道在輪下延伸，車轅上象征謝家的燈籠高懸，車輪碾過干燥土地發(fā)出不斷的沉悶聲響。

角落那盞特制的琉璃燈，散發(fā)著幽微如星子般的光芒，堪堪照亮咫尺之地，將兩人的輪廓溫柔地籠在朦朧的光暈里。

空氣因疾馳而微微震蕩，帶著塵土與夜露的氣息，也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獨屬于兩人之間的緊繃與……暗流。

蕭煜修長的手指探入懷中，取出一物。

那枚小巧的鎏金牌符在幽暗光線下流淌著內(nèi)斂而尊貴的金芒，繁復云紋纏繞著中央一個遒勁的篆體“急”字。

“玄麟令。”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卻又因這私密的空間和緊迫的情勢，平添了幾分喑啞的磁性，每一個字都像羽毛般輕輕搔刮在寂靜的空氣里，也落在沈青梧的心弦上。

“見令。沿途所有驛站、關(guān)卡、駐軍，必須無條件放行，提供最快腳力。”

沈青梧的目光落在那枚牌符上，鎏金的光芒在她沉靜的眸底跳躍，如同投入深潭的星火。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只是那目光停留的時間，仿佛比平常多了微不可察的一息。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隔著空氣都能感知的溫熱，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庇護力量。

沈青梧微微頷首，信任他的安排。

馬車猛地一震，速度再次提升，車輪卷起官道上干燥的塵土。沈青梧聽見馬車門前來自星錫的一聲清越呼哨，而后，遠處黑暗中立刻傳來幾聲同樣短促有力的回應(yīng)——顯然，早有謝家的精銳在預(yù)設(shè)的換馬點接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