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皇宮御花園里一派繁花似錦。

碧空澄澈如一塊無瑕的琉璃，陽光慷慨潑灑，毫無保留地浸潤著每一寸土地。那些被精心呵護的名品牡丹，此刻成了園中無可爭議的主角。層層疊疊、飽滿欲滴的花瓣，在光線下呈現出令人心醉的華彩。

姚黃璀璨如熔金，魏紫深沉似晚霞，趙粉嬌嫩若少女初妝，玉樓春則勝雪欺霜。它們簇擁在太湖石堆疊的玲瓏假山旁，依偎在潺潺流過的清溪水畔，甚至攀援上雕欄玉砌，無所顧忌地怒放著，將整個御花園渲染成一幅濃墨重彩的活色生香圖卷。

空氣里，那馥郁的甜香已不再是漂浮，而是沉甸甸地凝結、流淌，濃得幾乎化不開，霸道地侵入每個人的鼻腔，與泥土的清新、水汽的微潤交織纏繞，織就一張無形的、奢靡的春日羅網。

皇帝蕭承嗣今日興致頗高，龍心甚悅，特意在臨水的“沁芳亭”設下精致小宴。

亭子四角飛檐如翼，垂掛著精巧的鎏金鈴鐸，微風過處，便與亭內絲竹管弦之聲應和，發出細碎清泠的脆響。亭中，技藝精湛的宮廷樂師們屏息凝神，玉指輕撥，箜篌流淌出高山流水般的清韻，琵琶輪指間珠玉迸濺，更有編鐘低沉的嗡鳴，共同編織著悠揚悅耳的宮廷雅樂。

數名身著鵝黃、水綠、嫣紅等各色彩錦宮裝的妙齡宮娥，身姿翩躚如穿花蛺蝶，纖纖素手托著剔透的琉璃盞，盞中瓊漿玉液漾著琥珀色的光；捧著鏨花金盤，盤中珍饈美饌琳瑯，時鮮瓜果水靈，精致點心巧奪天工。

蕭承嗣身著明黃常服，唇邊噙著三分笑意，斜倚在寬大的紫檀木御座上，座下鋪陳著象征至尊的明黃錦褥。他不時抬手指點園中奇艷的牡丹，與下首幾位身著朱紫官袍、須發皆白的心腹近臣笑語相談。老臣們亦捻須含笑，妙語連珠，盛贊園中奇葩實乃盛世祥瑞之兆，更稱頌天子洪福齊天，澤被四方。

宴席主位旁，五皇子蕭玦端坐下首。一身素雅月白暗云紋錦袍，外罩竹青紗氅，清雅素凈，成了唯一一抹令人舒目的淡色。他姿態無可挑剔，背脊挺直，卻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因腿疾而生的脆弱。溫潤如玉的臉龐在暖陽下舒展平和，唇邊噙著極淡笑意，目光專注落在面前鋪開的宣紙上。

蕭玦正執紫毫筆，蘸著御制松煙墨，為皇帝描繪《春暉牡丹圖》。運筆沉穩，一絲不茍，勾勒花葉，敷染濃淡。那專注神情，仿佛天地間唯余紙、筆、花。陽光勾勒他清俊側影，連低垂的眼睫都清晰可數。

時間悄然流逝。久坐之下，執筆的右臂微凝，他不動聲色地調整坐姿。緊接著，溫潤眉宇間極快地掠過一絲隱忍痛楚，眉心輕蹙。這細微變化在滿園喧鬧中本微不足道，卻精準地蕩開了漣漪。

“玦兒？”上首的皇帝蕭承嗣立刻傾身，威嚴中帶著真切擔憂，“可是坐久了，腿又不適？”瞬間吸引了席間老臣的目光。

蕭玦筆一頓，穩穩擱下。抬頭時，痛楚已如春雪消融，只剩溫和歉意與一絲赧然。他微微欠身，聲音清朗誠摯：“兒臣失儀。能為父皇略解煩憂，描摹盛世春景，已是兒臣莫大福分。些許不適，不足掛齒，擾了父皇雅興，兒臣惶恐?！毖哉Z間孺慕之情真摯。他甚至輕輕抬手，安撫般按了按僵直的左膝，動作輕緩克制，無聲傳遞著隱忍的堅強。

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看在眼里，交換贊許眼神，微微頷首。年逾古稀的老翰林捋須低嘆：“五殿下仁孝至純，身有微恙猶不忘人子之道，為君父分憂，此等心性，實屬難得！”另一人附和：“正是，這份靜氣與堅韌，非尋常兒郎可比。”

贊譽聲雖低，卻清晰地飄散在花香樂音間，落入皇帝耳中，也落入蕭玦低垂的眼簾。他謙遜垂首，唇角溫潤笑意似加深一分，如石投深潭，漾開一絲幾不可見的漣漪，隨即沉入幽暗深處，再無痕跡。

小宴終了。

日頭偏西，朱紅宮墻拉出長而濃重的巨影。

蕭玦在內侍攙扶下緩步離開。步態因左腿微跛而沉滯吃力，青石路面反射著夕暉，映在他蒼白面容上，更添幾分薄胎瓷器般的脆弱。

宮道長而寂靜，只余衣袍窸窣與內侍的呼吸。行至宮墻拐角，幾株垂柳綠意披拂。恰在此時，前方轉角處，身著深紫官袍、身形清癯的內閣首輔林安步履匆匆轉出。

“閣老?！笔挮i立刻駐足，聲音穿透寂靜。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拂開內侍攙扶的手，不顧腿腳不便，身體微前傾，雙手虛抱，行了個標準的躬身禮，姿態恭謹謙和。

林安眼中訝異一閃即逝，旋即化為惶恐，快步上前深揖還禮，連聲道：“殿下！折煞老臣！萬金之軀，豈可向老臣行禮！快快請起！”作勢欲扶，動作間滿是惶恐恭謹。

蕭玦順勢直身，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溫和與敬重：“閣老為國操勞，夙夜匪懈，才是辛苦。小王閑散之人，偶遇閣老，行個禮數，理所應當?！彼抗庹嬲\，語氣微凝，“聽聞閣老正主持‘江南商道整飭’？此乃國本要務，不知進展如何？父皇每每提及，憂心忡忡，深恐江南膏腴之地，因些許蠹蟲而動搖根基。”

他聲音清越，話語間充滿對國事的關切憂慮。提及“蠹蟲”、“宵小”時，溫潤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義憤，眉頭微蹙，清澈眼眸似燃起憂國憂民之火。

“殿下明鑒！”林安接口，神情肅然沉重，“江南富庶，然利益盤根錯節，總有不知死活的東西上下其手，侵吞國帑民脂！老臣奉旨整飭，深感阻力重重，宵小之輩齷齪串聯，竟敢抗拒天威！”話語憤慨，隱晦道出進展不順。

蕭玦輕輕吸氣，憂憤之色更顯真切。袖中手微微握緊，指節泛白，聲音卻平穩有力：“閣老所言極是！此等蠹蟲，食君祿，禍一方，動搖社稷，實乃巨患！朝廷整飭，雷霆手段正當時！若養癰成患，則江南危，國本危！”他目光灼灼，語氣不容置疑，“閣老身負皇命，執掌大局，若有難處，需朝廷明處支持，或需……更果斷手段，務必以社稷為重！小王力薄，亦愿在父皇面前，為閣老分說一二?！?/p>

夕陽余暉透過搖曳柳枝，在他溫潤如玉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明滅不定。光影時而照亮憂國憂民之色，時而將他眉眼輪廓浸入暗影深處。無人能窺見，那完美覆蓋的眼底，是一片凍結萬載寒冰的深潭，冰冷堅硬，毫無波瀾，唯有最精密的算計無聲流淌。

林安目光與蕭玦短暫交匯，深處似有心領神會的幽光一閃。他再次深揖，聲音帶著沉甸甸的感激與決心：“殿下拳拳之心，老臣銘感五內！有殿下此言，老臣定當殫精竭慮，不負圣恩與殿下期望！務必還江南朗朗乾坤！那些……阻礙大計的頑石朽木，”聲音壓低，透出鐵血肅殺，“必當……徹底清除，以儆效尤！”

“如此，小王便放心了。”蕭玦臉上綻開清淺欣慰的笑容，如春風拂過冰面，只余表層暖意，“閣老辛苦，小王先行一步?！?/p>

“恭送殿下?！绷职泊故坠?。

蕭玦在內侍攙扶下，邁開滯澀步伐，緩緩離去，青色背影融入宮墻深長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