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齋。
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天光與宮苑的聲響。書齋內光線驟然昏暗,幾盞長明宮燈在角落里散發著幽微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室。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墨錠的冷香和書卷紙張特有的干燥氣息,沉甸甸地壓著,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死寂。
幾乎在門扉閉攏的瞬間,蕭玦臉上那層溫潤如玉、謙和恭謹的面具驟然撕裂。方才在柳樹下憂國憂民的火焰熄滅了,只剩下萬年不化的寒冰。溫和的笑意被一片冰封的漠然取代,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翻涌起深不見底的陰鷙與冷酷。
他不再需要任何攙扶,徑直走向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步伐帶著一種壓抑的、無聲的狠厲。那條微跛的左腿在行走間顯露出一種奇異的穩定感,每一步落下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寂靜無聲的地磚上。
書案上,一張薄薄的、邊緣帶著火漆印痕的密報,正靜靜地躺在尚未干透的《春暉牡丹圖》旁。畫上牡丹雍容華貴,與他此刻的氣息形成了地獄般的反差。
他停在案前,沒有立刻坐下。目光如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那張密報上。伸出右手,那只在御花園里執筆描繪盛世春景、引得皇帝和群臣贊嘆的、修長白皙如美玉雕琢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穩定和力量,捏住了那張紙。
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紙面,骨節泛出青白色。
密報上只有一行墨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視線:
【江南急報:沈青梧攜證入京,水路已過洛川,恐三日后抵京。】
“沈…青…梧……”一個名字從蕭玦冰封的唇齒間擠出,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那聲音低沉而扭曲,在空曠寂靜的書齋里激起冰冷的回響。
蕭玦與沈青梧相識于兩年前的冬至宮宴。
沈青梧隨其父沈淵入宮,穿著正式,一襲銀朱繡梅的宮裝,立于燈火之下,眉目如畫,神情清冷。
那時蕭玦尚未將沈家視為威脅,甚至還動過幾分欣賞之意。
沈青梧不像其他貴女那般諂媚逢迎,也不似那些故作清高的才女,她安靜、克制、得體,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劍,鋒芒不露,卻讓人無法忽視。
蕭玦曾試探性地與她交談幾句,問她:“沈姑娘可曾讀過《春秋》?”
她答:“略知一二。”
他笑:“那可知‘鄭伯克段于鄢’?”
她抬眸看他,眼神平靜如水:“殿下是想問,鄭伯為何容其弟段至斯?”
他微怔,旋即笑而不語。
她卻輕聲道:“段之禍,非段之過,乃鄭伯之過。養虎為患,終噬其主。”
那一刻,蕭玦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女人,不只是沈淵的女兒,不只是可以用來聯姻的貴女。她看得太透,說得太準,像是將他心底最隱秘的算計都剖開來看。
從那以后,蕭玦對她多了幾分警惕,也多了幾分興趣,但他從未想過,她竟會成為今日的心腹大患。
蕭玦緩緩走到案前,坐下,鋪開一張密箋。提筆,蘸墨,字跡依舊清雋如初,卻透著森冷殺意:“沈氏女,留不得。”他頓了頓,又寫:“三日內,務必截殺于洛川至京途中。不留活口,不留痕跡。若失手,提頭來見。”他放下筆,指尖輕輕撫過那枚“夜梟棲枯木”的私印,不打算動用。
“你以為你能救沈家?”蕭玦低聲喃喃,像是在對那尚未抵達京城的女子說話,“你以為你手里那點證據,能撼動我布了十年的局?”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宮墻外的天色。夕陽如血,映在他蒼白的臉上,仿佛為他鍍上一層不祥的光。“沈青梧,”他輕聲道,“你若真敢回來,我便讓你知道,什么叫——”
“生不如死。”
風從窗縫吹入,吹落案頭那枝牡丹的最后一片花瓣。它輕輕飄落在密箋上,蓋住那行字,像一場無聲的祭奠。
“來人。”蕭玦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絲,在死寂中繃緊,瞬間刺破了書齋的凝滯。
書齋內光線最黯淡的角落,仿佛有一塊凝固的陰影微微蠕動。緊接著,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顯現出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內侍服,面容普通得丟進人群里瞬間就會消失,唯有一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死寂、空洞,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溫度或情緒。
蕭玦甚至沒有抬眼看人。他伸出兩根手指,拈起那張剛剛暗色密箋,手腕一揚,薄薄的紙片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精準地飄向那灰衣人。
“即刻送往林閣老處。”蕭玦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每一個字卻都像冰珠砸落玉盤,清晰、冰冷、不容置疑,“告訴他,‘賢王’在御前,已為‘整飭江南’的‘必要手段’鋪墊了‘仁君之憂’。”
他微微停頓,身體在陰影中前傾了一寸,昏黃的燈光終于照亮了他下半張臉。薄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的陰鷙終于凝聚成一點實質性的、近乎殘忍的寒芒,如同毒蛇鎖定了獵物:
“江南污跡,務必凈除。人證物證,一概不留。手段務求干凈,勿留后患。。”
灰衣人伸出雙手,如同捧著一件圣物,穩穩地接住了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密箋。
“是。”一個單音節的回應,干澀、沙啞,毫無起伏,如同枯木摩擦。灰衣人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將密箋無聲無息地納入懷中最貼身處,就像來時一樣,他身體向后微微一退,整個人便如同融化一般,重新沒入書齋角落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
書齋內再次只剩下蕭玦一人。
那令人窒息的、凝固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昏黃的宮燈將他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背后高大的書架上,像一頭蟄伏的、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兇獸。
暮色四合,宮墻之外,是遼闊卻同樣被高墻分割的天空。幾顆疏星剛剛探出頭,光芒黯淡而遙遠。晚風帶著一絲涼意涌入,吹動了他鬢角的幾縷發絲,也拂動了書案上那幅《春暉牡丹圖》的一角。
下意識地,蕭玦垂下了眼簾。那只在御花園作畫、在宮道行禮、剛剛寫下“斬草除根”指令的、骨節分明而有力的右手,緩緩抬起,撫上了自己僵直的左膝。指尖隔著上好的錦緞衣料,感受著其下那條殘腿的僵硬輪廓和隱隱傳來的、深入骨髓的鈍痛。
一絲刻骨的怨毒如同淬毒的藤蔓,驟然從他眼底最深處瘋狂滋長出來,瞬間爬滿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那怨毒如此濃烈,如此不甘,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薄而出!視線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的阻隔,死死釘在了東宮的方向——那里,住著他那位身姿挺拔如松、騎射無雙、生來就擁有一切、被視為帝國未來太陽的嫡長兄,太子蕭煜!
憑什么?!
憑什么他生來就是儲君?憑什么他能擁有健全身軀,縱馬馳騁,意氣風發?憑什么他就能理所當然地沐浴在陽光下,接受萬民敬仰?而自己,卻要拖著這條殘腿,在這深宮幽影里,戴著溫良恭儉的假面,像陰溝里的毒蛇一樣算計、掙扎、舔舐傷口?
這滔天的不甘與怨毒幾乎要沖破他理智的堤壩!他按在殘膝上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咔”聲,指甲深深陷入衣料之中。那清俊的臉龐因這瞬間劇烈的情感沖擊而微微扭曲,溫潤如玉的表象徹底破碎,露出底下猙獰的、被命運和野心反復灼燒的丑陋疤痕。
然而,這裂縫只存在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如同退潮般洶涌而迅速,那噴薄的怨毒被一股更加強大、更加深沉的陰冷力量強行壓制、吞噬了回去。扭曲的面容重新恢復了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眼底翻騰的火焰熄滅了,只余下比極地玄冰更深邃、更幽暗的寒淵。那寒淵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亮與情感。
一絲極淡、極幽深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地爬上了他的唇角。
那笑意沒有絲毫溫度,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將萬物視為棋子的冷酷與嘲弄。
怨毒?不甘?那不過是弱者無能的哀鳴。他蕭玦,早已不需要這些無用的情緒。這條殘腿,這深宮的囚籠,甚至太子那耀眼的存在……都不過是棋盤上的障礙。而障礙,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被清除。
他緩緩松開了按在膝上的手。
就在這時,書齋內唯一的光源——那盞離他最近的宮燈,燈芯極其輕微地“噼啪”爆了一下。
微弱的氣流擾動,拂過窗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