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青蓬馬車悄然駛入高聳宮墻下罕有人知的夾道。

車輪碾過濕冷的石板，發出細微的聲響，旋即被宮墻巨大的陰影吞沒。這道夾道幽深曲折，如同蟄伏的巨獸咽喉，通向一扇毫不起眼的烏木小門。門楣低矮，石階上覆著薄薄的青苔。

這道烏木小門，便是通往東宮的一處隱秘入口。它雖與東宮整體的恢弘威嚴格格不入，卻也絕非等閑之輩能踏足之地。

沉重的宮門已在遙遠的后方無聲合攏，徹底隔絕了京城其他勢力的喧囂與窺探。

此地，唯有死寂與一種無形的威壓彌漫。

車門打開，沈青梧裹著一件寬大而毫不起眼的玄色斗篷探出身來，兜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清冷的下頜。

她小臉緊繃，警惕地打量著這幽深寂靜的通道。

沒有儀仗，沒有通傳，亦無多余宮人。

只有東宮總管福安，帶著兩名心腹內侍，如同影子般靜候在門內。福安臉上壓抑著濃重的焦慮，見到最后下車的蕭煜時，嘴唇翕動，最終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和深深的躬身。

“殿下……”福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哽咽般的擔憂。

蕭煜只是微微頷首。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透明，仿若一碰即碎的琉璃，他腳步虛浮，由福安親自攙扶著。

幾人慢慢向內行去。

穿過幾重垂花門和回環曲折的游廊，一處幽靜暖閣的側門，暫時隔絕了沈青梧與蕭煜。

不久后，福安小心翼翼地推開雕花木門。“請沈小姐在此稍候片刻，殿下需先……”話音未落，暖閣內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夾雜著李院判憂心忡忡的低語。

沈青梧微微頷首，姿態沉靜，毫無異議。她甚至未向暖閣內投去一眼，只隨著福安的指引，安靜地站到了側門廊下的陰影里。

星錫則在一旁，無聲護衛沈青梧。

甫一踏入此地，嗅到這獨一無二的沉水香與藥味交織的氣息，沈青梧心中那點模糊的猜測便瞬間清晰如鏡。

江南運河上，“謝琰”公子揮劍驚退夜梟衛時，袖口翻飛間那抹暗金色的、沉重若鐵的粉末……

璟和號三樓雅閣內，那若有似無、卻無處不在的清冽尊貴的余韻……

還有眼前這濃得化不開的、屬于東宮深處的沉水香氣……

一切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沉水香”這根無形的絲線瞬間串聯！

謝琰就是蕭煜。

那位看似閑散風流、實則深不可測的商賈公子，正是眼前這位纏綿病榻、朝不保夕的大燕儲君！

他是如何以“謝琰”之身行走江南？如何掌控龐大的謝家商船？如何瞞天過海？

這些念頭在沈青梧腦中飛速掠過，但她面上波瀾不驚，甚至沒有一絲探究的神色流露。攏在斗篷下的手，只是更緊地按住了懷中那個粗布包裹——賬本和阿繭父親的染血貢錦，這才是她此刻安身立命、破局復仇的關鍵。

至于太子殿下的秘密身份？與她何干？或者說，在她證明自身價值、達成目的之前，知道得太多，并非幸事。

沈青梧選擇沉默。如同深潭靜水，將所有洞悉與驚濤都壓入心底。

暖閣內，李院判的診斷、蕭煜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清晰地透過薄薄的蟬翼紗窗欞，傳入廊下陰影中。沈青梧如同一尊玉雕，靜靜佇立。兜帽的陰影遮住大半面容，唯有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

演得真好。——沈青梧在心底無聲評價。無論是那病入膏肓的孱弱，咳血時的痛苦掙扎，還是面對御醫強撐的平靜，都堪稱無懈可擊。若非她親眼見過他揮劍時的雷霆萬鈞，親身感受過他談笑間驚退強敵的從容氣度，以及……那獨一無二的沉水香印記，恐怕也要被這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廊下重歸寂靜，只有遠處地龍炭火偶爾的噼啪聲，以及……暖閣內，那病弱軀殼下驟然轉變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巨龍睜開了冰冷的豎瞳。

沈青梧依舊靜立不動。她在等。等里面那位“病人”發話。等這場以“病骨”為帷幕、以朝堂為棋盤的大戲，正式對她揭開一角。

沈青梧知道，從她踏上璟和號、瞥見那抹沉水香灰燼的一刻起，她就已經被這位心思深沉的太子納入了他的棋局。是成為他手中破局的利刃，還是淪為棄子？全看接下來的交鋒。

懷中的賬本如同烙鐵般滾燙。沈青梧微微抬眸，清冷的視線穿透廊下的陰影，仿佛要洞穿那扇緊閉的門扉。她像一位最沉得住氣的獵手，又像一枚等待落下的、最關鍵的棋子，靜立在東宮這潭深水之畔，無聲地宣告著自己的到來與價值。

時間在死寂中悄然流淌。廊下陰影冰冷，與一墻之隔的暖閣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終于，那扇隔絕內外的雕花木門被無聲拉開一條縫隙——

門內泄出的并非暖意，而是一股更濃郁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其中裹挾著一種更深沉、更幽暗的木質冷香，正是那獨一無二的沉水香氣。但這本該清冽尊貴的香氣，此刻卻被藥味死死壓制、侵染，仿佛一頭蟄伏的困獸，在污濁的泥沼中喘息。

蕭煜半倚在鋪著厚厚銀狐裘的紫檀榻上，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蒼白，薄唇毫無血色，幾縷烏發被冷汗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整個人透著一種易碎琉璃般的病態。他裹著厚重的錦被，修長而冰涼的手指搭在脈枕上。

“殿下脈象虛浮細弱，沉寒之氣郁結肺腑，尤以手太陰肺經為甚……”須發皆白的太醫院院判李時安收回手，眉頭緊鎖，語氣凝重，“‘九寒癥’最忌勞心勞力，更忌風寒濕邪侵體。”

他未盡之言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目光掃過一旁侍立、面色焦灼的東宮總管福安。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猝然從蕭煜胸腔深處爆發。他猛地側過身，用一方雪白的素帕死死捂住口唇，單薄的肩背劇烈顫抖起伏，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那壓抑痛苦的聲音在暖閣里回蕩，令人揪心。

福安急得額頭冒汗，連忙上前想替主子順氣，卻被蕭煜微微抬手止住。好半晌，咳聲才漸漸歇止。蕭煜緩緩移開帕子，素白的絹帕一角，赫然洇開了一小團刺目的、暗沉的血跡，如同枯枝上凝固的鴉血。

“殿下！”福安和李院判同時失聲驚呼。

蕭煜卻只隨意地將染血的帕子攏入寬大袖中，仿佛那抹驚心動魄的紅不過是尋常污跡。他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眼神是病弱軀殼也禁錮不住的深潭，聲音因劇烈的咳嗽而沙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李院判費心了。舊疾復發，意料之中。按方調養便是。”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暖閣緊閉的雕花門扉，似乎能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外面那座森嚴的皇城，“父皇那里……如實稟告即可。”

“是……老臣定當竭盡全力。”李院判深深一揖，憂心忡忡地提筆開了方子，無非是溫補固元、化痰止咳、靜心養神的溫和之劑，字里行間反復強調“避風”、“靜養”、“忌思慮憂勞”。福安雙手接過藥方，如同捧著一份沉甸甸的催命符，愁眉苦臉地引著李院判退了出去。

暖閣厚重的門扉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的窺探。地龍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更襯得室內一片死寂。

蕭煜臉上那層令人揪心的病弱偽裝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他挺直了脊背，深邃的眼眸里冰寒一片，銳利如鷹隼，哪還有半分方才氣若游絲的模樣。他目光掠過暖閣側門方向，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廊下陰影里那個靜立如雕像的身影。方才在廊下，沈青梧那瞬間了然的眼神，并未逃過他的感知。她不僅看到了，更在瞬間洞悉了真相。

這份遠超深閨貴女見識的敏銳，讓蕭煜不得不重新評估這位“意外”同行盟友的價值。

他袖中那方染血的素帕被沈青梧無聲抽出時，他未以逾矩為由發作。那暗紅的血跡刺目——沈青梧猜得沒錯，那正是他方才以內力逆行肺經，精準逼出的幾縷心血，代價是胸腔內此刻隱隱的悶痛，但效果絕佳。

李院判的“憂心如焚”，福安的“惶恐不安”，都將成為他“病勢沉重、不堪煩擾”最無可辯駁的鐵證。——這正是蕭煜需要的。

在朝堂之上，當蕭玦的“賢王”之名如日中天，林黨對沈淵的構陷步步緊逼，皇帝的心思在疑云中沉浮之際，他這位纏綿病榻、長期不朝的太子，恰恰獲得了最寶貴的喘息與暗中布局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