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欞外，月色被薄云暈染，透入室內(nèi)的光華失了清朗，只余滿室朦朧。這朦朧卻未能柔化溯玉軒主人的眉眼分毫。

錯金博山爐中，御賜的‘宣和雪松’香幽然焚著，清冷的煙霧如凝凍的薄紗，絲絲縷縷，在這片柔和的昏昧里，裊裊升騰，卻驅(qū)不散空氣中無形的冰棱。

紫檀嵌螺鈿湘妃榻上，沈青梧斜倚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錦“云水緞”常服，薄如蟬翼，只在流轉(zhuǎn)間泛出極淡的珠光，襯得她膚光勝雪，卻也冷冽似玉山巔終年不化的寒冰。烏發(fā)如最上等的潑墨云錦，僅用一支通體溫潤無瑕的和田白玉簪松松綰住，幾縷青絲慵懶垂落頸側(cè)，憑添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更襯得那下頜線條如刀裁般銳利。

她身下是厚厚鋪就的西域雪貂絨墊，柔軟得能陷進去，卻未能讓她有半分放松。

此刻，一份密報抄件，正被兩根纖長如玉、卻蘊含著翻江倒海之力的手指捏著。拆開后，入目即是道道夸張的、帶著濃濃惡意與恐慌的筆觸，描繪出了一個“江南妖星沈氏女”的故事——

“妖法惑眾，煽動賤民，聚嘯鬧事。”

“私藏貢品，褻瀆皇權(quán)，其心可誅?！?/p>

“勾結(jié)江湖匪類，擅殺朝廷命官，禍亂朝綱。”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鋼針，直刺而來。污名如墨，潑向她在江南攪動的那一池血水。

沈青梧唇角倏然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只有深潭寒冰般的譏誚與凜冽鋒芒。指腹在“妖星”二字上重重碾過，仿佛要將那污穢的字眼連同背后操控的黑手一同碾碎。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逸出唇瓣，在靜謐的室內(nèi)卻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刺骨的寒意，“妖星？好大的帽子。”

她手腕一揚，那承載著污蔑與構(gòu)陷的紙箋，如同棄履般被隨意擲于紫檀小幾之上。薄薄的紙頁滑落，覆在冰裂紋瓷盞邊緣，半懸于空，如同此刻京城這搖搖欲墜的虛假平靜。

“墨七?！鄙蚯辔嗟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室內(nèi)的死寂。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軒內(nèi)角落，單膝點地，氣息沉凝如淵：“小姐?！?/p>

“外面?zhèn)鞯萌绾瘟?？”沈青梧眼波未動，依舊望著窗外那被云翳遮掩的、不甚清明的月色，仿佛在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指尖無意識地在雪貂絨墊上劃過的一道深深印痕，泄露了她心底翻騰的怒海。

“回小姐，”墨七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清晰，“‘妖星禍國’之言，已如瘟疫，自林黨喉舌放出，半日之內(nèi)傳遍勛貴茶樓酒肆。更有甚者，”他頓了頓，語氣更沉，“將江南鹽引案、漕糧案中伏誅的蠹蟲，皆避開不談，煽動朝中部分不明真相或心懷鬼胎者，聯(lián)名欲上奏彈劾左相貪腐。”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博山爐中裊裊升騰的“宣和雪松”冷香，此刻聞起來竟有幾分鐵銹般的血腥氣。

沈青梧緩緩轉(zhuǎn)過頭。月光透過窗欞，恰好落在她半邊臉上，將那如玉的側(cè)顏鍍上一層清輝，另一半?yún)s隱在更深的陰影里。明暗交界處，那雙沉水般的眸子亮得驚人，如同淬煉了萬載寒冰的星辰，銳利得能刺破一切魑魅魍魎的偽裝。

“彈劾家父？”她低語，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卻又蘊含著即將噴發(fā)的熔巖之力，“好啊。那便讓他們彈。”

沈青梧霍然起身。雨過天青的云水緞廣袖隨著動作劃開一道凜冽的弧光，珠光流轉(zhuǎn)間，竟似有寒刃出鞘的錚鳴。方才那倚榻的慵懶美人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即將撕裂這污濁京華夜幕的、真正鋒芒畢露的照世利刃。

“林安老賊黔驢技窮，便只會用這等下作手段，潑婦罵街么？”沈青梧踱至窗前，背對著墨七，身姿挺拔如孤峰勁竹，直面窗外那片被陰云籠罩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核心的宮闕方向。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足以令山河震顫的平靜力量：

“他以為幾盆污水，便能澆滅江南那把燒向他根基的燎原之火？”

“他以為幾聲聒噪，便能蓋住錢塘江底累累白骨的冤鳴？”

“他以為這金玉其外的京城，還是他一手遮天的囚籠。”

沈青梧猛地回身。清冽的目光如實質(zhì)的冰錐，釘在墨七身上，也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釘在那幕后黑手的心臟之上。

“傳令。”

“所有江南所得鐵證——染血的貢錦、玄鐵暗器、烏金漿毒樣、密語賬冊、漕司白骨圖卷……即刻謄抄副本，一份送入御史臺清流之手，一份，”她微微一頓，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殘酷的冷笑，“給我‘不小心’，散到京城市井最熱鬧的說書場、最下等的勾欄瓦舍里去。讓這京城百萬黎庶都聽聽，誰才是真正的‘妖’，誰才是吸髓啖血的‘魔’?！?/p>

“他不是要潑我污水，攪渾這潭水嗎？”沈青梧眸中寒芒暴漲，似有金戈鐵馬在其中轟鳴，“那我便掀了這潭。讓這潭底的淤泥腐臭、白骨嶙峋，都曝曬于朗朗乾坤之下?？催@‘妖星’之名，最后烙在誰的額上，萬世唾罵?！?/p>

“是?！蹦哐壑芯獗?，沉聲應(yīng)諾，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陰影，去執(zhí)行這足以在死水般的京城投下巨石、掀起滔天巨浪的命令。

沈青梧獨自立于窗前，清冷的月光終于掙扎著破開一絲云隙，落在她毫無表情的絕色容顏上。指尖撫過腰間，那里空空如也——象征相府千金的羊脂玉佩已收起。

此刻的她，沈青梧需任何身份裝點。

她本身就是最鋒利的劍，最耀目的星。

江南的血雨腥風(fēng)未能折她分毫，這京城的暗箭明槍，只會讓她這柄“妖星”之刃，磨礪得更加寒光懾魄。

薄云再次聚攏，月色隱去。溯玉軒內(nèi)，博山爐中最后一縷“宣和雪松”冷煙裊裊散盡，只余下滿室凜冽殺伐之氣，無聲地宣告著——

這場由江南燒起的燎原之火，已悍然燒至九重宮闕之下。真正的天傾地覆，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