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換上了一層浮華而曖昧的霓裳。

京城最負盛名的“一品香”茶樓，此刻正是人聲鼎沸的巔峰。

三層樓宇燈火通明，雕梁畫棟在燭火與燈籠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一樓大堂，人頭攢動，販夫走卒、商賈行旅摩肩接踵，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那繪著八仙過海的藻井；二樓雅間，珠簾半卷，隱約可見錦衣華服的貴人身影，絲竹管弦之聲自其中流瀉而出，悠揚婉轉，與樓下的鼎沸人聲奇異地交織。

空氣中，上等碧螺春的清冽、龍井的甘醇、普洱的醇厚，混合著水晶蝦餃的鮮香、玫瑰酥的甜膩、蟹黃包的豐腴，氤氳繚繞，升騰彌漫。

二樓臨窗的雅座，幾位身著常服、氣度沉穩的官員圍坐在一張紫檀木圓桌旁，正低聲品茗敘談。

主位上，正是以耿直清介、鐵骨錚錚聞名的都察院王御史王獻。他面容清癯，雙眉如墨，此刻卻微微蹙著，眉宇間凝結著一層驅之不散的憂色。

王御史手中那盞上好的雨前龍井，茶湯澄碧，香氣裊裊，卻似乎未能撫平他心頭的波瀾。

不久前朝會之上，沈相遭受的攻擊雖被圣上暫時壓下，但在王御史心頭激起了層層漣漪。

王御史心中煩悶，便約了幾位同僚在此小聚，想聽聽京中近況，排解憂思。

“沈相那日應對，倒也算得體，只是‘妖星’之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一位戶部的主事捻著胡須，壓低聲音道，“近來市井之間，確有些風言風語，指向沈相的那位千金。”

王御史眉頭微蹙，放下茶盞：“哦？指向沈小姐？她一個閨閣女子，遠在江南，無外乎游玩而已，能有何事？”

“王大人有所不知，”另一位工部的員外郎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聽說這位沈小姐，行事頗為……出格。未出閣便孤身南下，深入那等商賈云集、龍蛇混雜之地，本就有違閨訓。更邪門的是，江南那邊傳回消息，自她去了之后，怪事頻發！玉蠶種莫名死絕，織云閣的老掌柜也離奇暴斃……”

“竟有此事？”王御史面色凝重。沈青梧離京前，他隱約也聽過些“不合禮教”、“恐生不測”的閑言碎語，當時只道是無聊之輩的閑話，并未在意。如今江南竟真出了事，還都與沈青梧扯上關系？

“何止啊！”戶部主事接口，語氣帶著一絲神秘，“坊間都傳開了，說這位沈小姐命格奇特，命硬克親，嫡母早逝，走到哪里，哪里就招災引禍！玉蠶死絕是邪祟作怪，老掌柜暴斃是中了邪術……都說是她引來的！江南那邊，百姓都叫她‘掃把星’、‘災星’呢！”

“掃把星？災星？”王御史心頭一震，這污名可太重了！他下意識想起林黨在朝堂上拋出的話，難道……一股寒意順著脊梁爬升。

就在此時，樓下大堂的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啪”的一聲脆響，壓過了滿堂喧囂。

“列位看官，今日不講那才子佳人，也不講那王侯將相，且聽老朽說一段新鮮出爐的《江南詭事錄》！”說書人聲音洪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王御史等人也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

“話說那江南錦繡地，本是魚米之鄉，富庶繁華。可自打月前，一位身份顯赫的‘貴人’踏足此地，怪事便接踵而至！”說書人語調抑揚頓挫，帶著一股神秘氣息，“先是那千年難遇、價值連城的玉蠶種，一夜之間，盡數僵死！蠶房之內，異香撲鼻，卻透著森森鬼氣！緊接著，德高望重的織衣閣老掌柜，好端端的，竟在自家書房內七竅流血，暴斃身亡！死狀之凄慘，仵作見了都連連搖頭，只道是……中了邪術。”

茶客們聽得屏息凝神，大堂里落針可聞。

“諸位可知這‘貴人’是誰？”說書人環視一周，吊足了胃口，才猛地提高聲調，“正是那當朝高官之女。”

“嘩——”一片低低的驚呼聲響起。

“此女出身顯赫，卻命格詭異，生來便帶不祥。未出閨閣便拋頭露面，遠赴千里之外的江南是非之地，已是違逆天理倫常。她所到之處，邪祟滋生，災禍蔓延！江南百姓私下皆言，此乃‘妖星’臨凡，專為招引災劫而來。那玉蠶之死，是老蠶精怒其污穢；老掌柜之亡，是怨鬼索命。更有甚者，傳言她身懷邪術，所居之處，夜半常有鬼火熒熒，冤魂哭嚎。”

說書人口沫橫飛，王御史聽出來了——這是有心人將沈青梧的江南之行轉錄成話本。

一場招災引禍的“妖異”之旅，主角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不祥的象征。那些刻意制造的“不祥”死狀和市井流傳的“掃把星”稱號，此刻都成了這話本里的設定。

王御史聽得臉色發白，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顫抖。他并非全信這荒誕不經的故事，但說書人言之鑿鑿，細節詳盡，又與他方才聽聞的“風言風語”高度吻合，且巧妙地利用了沈青梧離京前就隱有的“不合禮教”與“江南兇險”的傳聞。

真假難辨的“事實”與聳人聽聞的“演繹”交織，形成一股強大的污名洪流。這絕對是針對沈青梧個人的名譽摧毀，幕后主使更是將“妖星禍國”的罪名，通過她這個“媒介”，狠狠釘向整個沈家。

“妖星…禍國…”王御史喃喃自語，心頭那股寒意更甚。他想起朝堂上徐御史咄咄逼人的姿態，想起圣上那深不可測的眼神。

若這市井流言與朝堂攻訐合流……沈相危矣，沈家危矣。而這流言的源頭，竟已追溯到千里之外的江南，與沈青梧的“所作所為”緊密相連。

王御史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沉聲道：“此等荒誕不經的故事，竟也能堂而皇之在京城內傳播……背后必有推手。沈小姐身在江南，縱有吻合行跡，也不該遭此等污蔑構陷……這京城的風，怕是要變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樓下那些聽得如癡如醉、臉上帶著驚懼與獵奇神色的茶客，又瞥了一眼那口若懸河的說書人，不悅之色漸濃。

這看似熱鬧的茶樓閑談，分明是污名化沈青梧、動搖沈相根基的第一聲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