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金陵城泡在濕漉漉的煙雨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锃亮,倒映著兩岸粉墻黛瓦的模糊影子,空氣里浮動著新茶與陳年木料混雜的濕潤氣息。長街拐角,“陳記米行”的招幌在風中蔫頭耷腦地垂著,鋪子里卻彌漫著一股劍拔弩張的緊繃。
掌柜陳老六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油亮的胖臉上堆著強擠出來的笑,目光卻死死釘在柜臺對面那少女纖白手指撥弄的算盤上。烏木為框,黃銅為檔,細竹為珠,一桿金絲楠木的算盤,在她指下翻飛跳躍,發出清脆又急促的噼啪聲,如同驟雨敲打玉盤,又快又急,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韻律,敲得陳老六心肝兒直顫。
“沈姑娘,您看這賬......”陳老六搓著手,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小本生意,哪有您說的那般玄虛?這進出流水,小老兒都記在心頭,清清楚楚啊!”他試圖用“記在心頭”這種充滿“人情味”的古老記賬法糊弄過去。
沈薇眼皮都沒抬一下。杏核似的眼眸清亮銳利,只專注地盯著算盤上滾動的竹珠。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鵝黃春衫,料子普通,袖口甚至有些磨損,通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發間一支素銀簪子。可那股沉靜到近乎冷漠的精明氣,卻壓得滿屋伙計大氣不敢喘,仿佛她撥弄的不是算珠,而是他們的命根子。
“玄虛?”沈薇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算珠落定的余音,“甲子年三月初七,購入上等粳米一百石,市價紋銀八兩一石,你賬上記八兩五。三月十五,售出八十石,記七兩九。一進一出,賬平?”她指尖精準地點在攤開的陳舊賬本上,那力道仿佛要把紙戳個洞,“可金陵米市行會那日的掛牌價,上等粳米進價七兩八,售價八兩整!陳掌柜,這憑空多出的差額,是被耗子叼走了,還是進了哪個無底洞?”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更別提你那些‘損耗’,每月竟能憑空‘蒸發’掉一成半的新米?江南水汽再重,也沒聽過這般能‘吃’米的耗子!怕不是成了精,專挑上等粳米下嘴?”
陳老六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冷汗順著鬢角滑落,砸在油膩的柜臺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像是在為他的貪心敲響喪鐘。鋪子里死寂一片,只余窗外淅瀝的雨聲。伙計們個個縮著脖子,噤若寒蟬。眼前這看似無害的少女,是金陵首富沈家的庶出三小姐,更是整條商街聞名的“算盤精”。她那桿祖傳的金算盤,不知敲碎了多少掌柜虛妄的貪心,敲得他們夢里都是噼啪聲。
沈薇指尖最后在算盤梁上輕輕一叩。“啪”一聲脆響,塵埃落定。“十日之內,補齊虧空七百二十兩,外加三月利錢五十四兩,共計七百七十四兩白銀。送到沈家西角門,交于門房老張頭。”她收起算盤,動作利落得像庖丁解牛,“否則,我不介意拿著你這本‘清清楚楚’的賬,去府衙找王推官喝杯茶。他新納的如夫人,似乎正缺一副能‘看清’賬目的體面頭面。”
她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談論天氣,卻字字如刀,剜在陳老六心尖上。七百多兩!這幾乎是他大半年昧著良心攢下的所有家當!他腿一軟,肥胖的身子晃了晃,若非死死抓住柜臺邊緣,幾乎要癱倒在地,像個被戳破的米口袋。
沈薇不再看他一眼,將算盤仔細收進隨身的青布囊袋,轉身走出米行。細密的雨絲落在她發間、肩頭,帶來微涼的觸感。她微微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潮濕清冽的空氣,仿佛要將方才那鋪子里的濁氣和陳老六的絕望一同吐凈。
這陌生的世界,這具十五歲少女的身體,這看似繁華卻等級森嚴、處處傾軋的古代社會......已經整整三年了。前世的投行硝煙散盡,她成了金陵沈家一個無人在意的庶女。唯一不變的,是刻進骨子里的對數字的敏感和對利益的算計。金算盤是她安身立命的武器,也是她在這方天地里丈量一切價值的標尺,自然包括人心和貪婪的重量。
生存。這是她唯一的法則。至于法則之外的人情世故?那得先活下來才有空琢磨。
細雨如織,將金陵城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沈薇撐著把半舊的油紙傘,沿著秦淮河岸的青石板路緩緩而行。傘沿隔絕了細密的雨絲,卻隔絕不了街市上陡然彌漫開來的異樣氣氛。
方才還喧囂嘈雜的街巷,此刻竟顯出幾分詭異的安靜。行人腳步匆匆,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壓低的議論聲如同水底的暗流,在濕漉漉的空氣中嗡嗡作響。
“聽說了嗎?宮里的天使......往沈家方向去了!”
“哪個沈家?還能是哪個?金陵首富沈萬山的府邸啊!”
“我的老天爺......黃門太監親自捧旨,那陣仗......莫不是天塌了?”
“噓!噤聲!我遠遠瞧著,那領頭公公的臉色,沉得能擰出水來,怕不是什么好事......”
“沈家?富可敵國......樹大招風啊......”
只言片語被風裹挾著鉆進沈薇耳中。她腳步微頓,握著傘柄的指尖下意識地收緊,指節泛出些微白色。沈家?天使?圣旨?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纏上心頭。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來自宮廷的任何風吹草動,對商賈之家而言,都可能是滅頂之災,通常還是“抄家滅族豪華套餐”。
她不再停留,加快了腳步,朝著記憶中那座高門深院的方向疾行。油紙傘在風雨中微微晃動,傘面上的墨竹圖洇開一片深色的水痕,像一幅暈染開的愁緒。
還未到沈府那對氣派的石獅子前,遠遠便望見朱漆大門洞開,門楣上懸著的“積善之家”匾額在陰雨天里顯得格外黯淡,仿佛“積善”二字也被雨水泡發了。平日里耀武揚威的門房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隊身著玄色魚鱗軟甲、腰佩長刀的禁軍,如同冰冷的鐵樁,沉默地分列大門兩側。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壓得門前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連雨絲似乎都落得更沉重了。
府內更是亂作一團。
丫鬟婆子們如同無頭蒼蠅,在抄手游廊里驚慌奔走,撞翻了花盆也無人收拾,任由名貴的蘭草在泥水里打滾。壓抑的啜泣聲從內院方向隱隱傳來,如同背景音樂。正廳方向,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死寂般的沉重,仿佛在舉辦一場無聲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