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沈府內最后的哭嚎與混亂,也將沈薇徹底推向了未知的深淵。兩名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似的禁軍如同押解囚犯般,一左一右“護送”著她,踏上早已等候在府門外的青帷小轎。沒有嫁妝,沒有喜樂,沒有送親的喧囂,只有冰冷的雨水拍打著轎頂,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像是單調的送葬鼓點。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最后的光線。狹小的空間內一片昏暗,彌漫著新桐油和濕木頭的混合氣味。沈薇端坐在冰冷的硬木轎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她懷中緊緊抱著那個青布囊袋,里面是她唯一的倚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算盤梁上的紋路,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
顛簸的轎身如同命運的簸箕,將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塵埃拋向不可知的漩渦中心。沈萬山最后那如同輸光一切的賭徒般瘋狂的眼神,王氏劫后余生的虛偽承諾,沈玉嬌怨毒又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旋轉。生母的牌位......終于能遷入祠堂正位了嗎?這冰冷的交易,換來的不過是死后的一點虛名,聊勝于無罷了。一絲苦澀彌漫在舌尖,又被她強行壓下。傷感是奢侈品,她消費不起。
現在不是沉溺于情緒的時候。活下去,像野草一樣在石縫中掙扎著活下去,才是唯一的正途。東宮,太子......她需要情報,需要了解自己即將踏入的是怎樣一個龍潭虎穴,以及這虎穴里有哪些“可愛”的“室友”。
思緒翻騰間,轎子猛地一頓,停了下來。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在轎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公事公辦的冷漠:“沈姑娘,到了。請下轎。”
到了?沈薇心中微凜,這么快?看來沈府距離這所謂的“別院”并不遠,或者說,對方根本沒打算給她任何喘息和準備的時間,直接空投到“冷宮”副本。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伸手掀開了轎簾。
一股冷風裹挾著更密集的雨絲撲面而來,激得她微微一顫。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高門大戶,而是一處略顯偏僻、門庭冷落得連野狗都懶得撒尿標記的院落。青灰色的院墻爬滿了濕漉漉的藤蔓,黑漆木門半舊,門楣上掛著一塊光禿禿的匾額,連字都沒有題,仿佛主人懶得給它命名。只有門楣下懸著的兩盞素白燈籠,在風雨中搖曳著慘淡的光暈,像兩只冰冷的眼睛注視著來人,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歡迎”級別——零。
這便是她“太子良娣”的居所?如此荒涼偏僻,連沈府最下等管事住的地方都不如。沈薇心中冷笑,面上卻絲毫不顯,平靜地下了轎。很好,開局就是“地獄模式”,省去了適應期。
引路的是個面皮白凈、約莫三十多歲、穿著靛藍色宦官服飾的太監,姓李。他眼皮微耷,沒什么表情,像一尊移動的泥塑木雕,只做了個“請”的手勢,便率先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院內更是清冷。幾叢瘦竹在風雨中蕭瑟地抖著葉子,石板縫里鉆出頑強的青苔,是此地唯一的生機。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門窗緊閉,透著一股久無人居的塵封氣,仿佛剛出土的文物。李太監推開正房的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陳腐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忍不住懷疑肺夠不夠堅強。
“沈姑娘,地方簡陋,您暫且委屈幾日。”李太監的聲音平板無波,毫無誠意,“太子殿下軍務繁忙,待得空,自會召見。”這“待得空”,恐怕是個薛定諤的時間概念。“東宮規矩森嚴,無事莫要隨意走動。”他交代了幾句飲食起居的安排,無非是粗茶淡飯,按時送來,便匆匆轉身離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上這里的晦氣,或者被這里的貧窮傳染。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將沈薇獨自留在這片冰冷死寂的方寸之地——她的新家,或者說,豪華單人牢房。
屋內光線昏暗。沈薇走到窗邊,推開積滿灰塵的支摘窗。冷風和雨絲立刻灌了進來,吹得她鬢發微亂,也稍稍驅散了屋內的濁氣。窗外是院墻一角,墻根下胡亂堆著些破敗的雜物,幾只野貓在雜物堆里翻找著什么,發出窸窣的聲響,顯得她這個“良娣”還不如野貓自由。
她靜靜地站在窗邊,任由冷風拂面。內心一片冰封般的冷靜,憤怒和委屈對弱者而言毫無用處。太子蕭徹......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滾過。這便是他給“助軍資”的“良娣”的下馬威?冷落、偏僻、無聲的羞辱。很好,開局便如此“精彩”,省得她費心猜測他的態度。
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這東宮的水到底有多深,以及這破院子里有沒有能用的“道具”。她環視這間簡陋的正房。除了一張硬得能硌死人的硬板床、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方桌(桌面還缺角)、兩把歪歪扭扭、坐上去隨時可能散架的凳子,再無他物。角落里倒是有個落滿灰塵、半人高的樟木箱子,像個沉默的寶箱怪。
沈薇走過去,拂開箱蓋上的積灰。箱子沒有上鎖,大概覺得里面東西連賊都看不上。她掀開箱蓋,里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舊物——幾件自帶歷史厚重感褪色發硬的粗布仆役衣裳、幾本破爛不堪、邊角卷曲的賬簿、一些廢棄的、禿了毛的毛筆和干涸的墨塊,還有幾卷殘破的舊年畫,畫上的財神爺笑得格外諷刺。看來這里曾經是堆放雜物的倉房,或者叫“歷史垃圾回收站”。
她耐著性子,一件件將里面的東西清理出來,動作麻利得像考古發掘。指尖觸碰到箱底時,忽然摸到一個硬硬的、邊緣有些硌手的物件。拂開覆蓋的灰塵和碎紙,一本厚重的、用深藍色粗布裝訂的賬簿顯露出來。賬簿封面沒有任何字跡,紙張泛黃發脆,邊角磨損嚴重,顯然有些年頭,散發著“我有秘密”的氣息。
沈薇心中一動。賬本?這或許是了解這處別院,甚至窺探一絲東宮過往的線索。她將賬簿拿出箱子,吹去浮塵,走到窗邊借著昏暗的天光翻開。
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墨味混合著撲鼻而來,像打開了一本塵封的陰謀。賬簿內頁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一些日常采買、器物損耗、仆役工錢等雜項開支,時間跨度似乎有數年之久。字跡潦草,墨色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期、不同人手所記,管理混亂程度堪稱古代公司治理的負面教材。沈薇快速翻看著,金融分析師的本能讓她迅速捕捉著數字背后的信息。大多是些零碎的流水,數額不大,管理也頗為混亂,典型的底層仆役敷衍了事的賬目,價值不大。
翻到賬簿中間偏后的部分,一行略顯突兀的記錄引起了她的注意:
“......癸未年冬月廿七,支取庫平紋銀五十兩,付城南'永利'鐵匠鋪,定制特制錢模一副(銅質,形制見圖),并精銅料三十斤。經手人:王管事。備注:此乃內庫特支,不錄于常例。”
特制錢模?精銅料?內庫特支?不錄于常例?沈薇的眉頭微微蹙起。東宮的內庫,為何要私下定制錢模?還特意注明“不錄于常例”?這顯然不合規矩,透著一股“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她指尖下意識地撫過那行記錄,指腹下的紙張觸感似乎有些異樣——像是下面墊了東西?
她將賬簿湊到窗前,借著更亮的光線仔細看去。在那行記錄的下方空白處,似乎被人用極淡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印上了一枚銅錢的輪廓!那印記非常模糊,邊緣殘缺,顯然是有人趁墨跡未干時,將一枚銅錢按在了紙上留下的痕跡!一個無聲的“簽名”,或者說,證據?
沈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指尖沿著那模糊的印記邊緣細細摩挲。銅錢外圓內方的輪廓依稀可辨,印記中心的方孔位置,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凸起紋路,像是某種特殊的標記!這絕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普通制錢!
一個冰冷而危險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沈薇的腦海——私鑄銅錢?!
賬簿上那行“特制錢模”的記錄,這枚模糊的銅錢印記......難道這處看似荒廢的別院,曾經竟是一個隱秘的私鑄工坊?!這賬簿,就是無意中留下的罪證?而“癸未年冬月廿七”......沈薇飛快地在記憶中搜索,那是三年前的冬天!正是太子蕭徹在戶部觀政、嶄露頭角,卻也被卷入一場不大不小的“銅料虧空”風波的時候!當時似乎有個姓王的管事自盡了...畏罪?還是被滅口?
窗外的冷風卷著雨絲,吹得賬簿紙頁嘩嘩作響,像在嘲笑她的發現。沈薇猛地合上賬本,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冰涼的觸感從賬本封面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以為踏入的只是一個冰冷的牢籠。卻沒想到,這破敗院落的塵埃之下,掩埋的竟是如此驚心動魄、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秘密!太子蕭徹......他知道嗎?這枚模糊的銅錢印記,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無聲地注視著她,仿佛在說:歡迎來到真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