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婆子將食盒“哐當”一聲放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濺起幾點泥水,像在發泄不滿。
“喏!你的飯!”崔嬤嬤吊著嗓子,聲音又尖又厲,像吞了幾只青蛙,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敷衍。她甚至懶得看沈薇一眼,三角眼掃過這荒涼的院子,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真是晦氣!大清早跑這鬼地方送飯!”她身后的婆子也跟著撇了撇嘴,仿佛踩到了狗屎。
食盒蓋子掀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油膩和餿味的怪異氣味飄散出來,挑戰著人類的嗅覺極限。兩個冷透的、顏色發灰的粗面窩頭,一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咸菜疙瘩,還有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飄著幾片爛菜葉的所謂“湯水”,簡稱刷鍋水。
這比昨晚的還要不堪!簡直是“冷宮生存挑戰賽”的官方指定餐食。
沈薇站起身,緩步走到院中。冰冷的石板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刺骨的寒意。她看也沒看那令人作嘔的飯食,目光平靜地落在崔嬤嬤那張刻薄的圓臉上,像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崔嬤嬤。”沈薇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寒風的冷冽,“這處別院,去年臘月采買的一千斤上等白炭,不知還剩多少?我這屋里冷得很,煩請嬤嬤取些來生火取暖。”她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內容卻像一顆冰雹砸進了崔嬤嬤的脖領子。
崔嬤嬤正撣著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聞言動作猛地一僵,那張圓盤臉上的刻薄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愕和慌亂取代。三角眼倏地瞪圓了,難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這個穿著寒酸、臉色凍得有些發青的少女,仿佛看到了鬼。
她怎么知道?!去年臘月的白炭?!那筆賬...那筆賬不是早就...崔嬤嬤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比這院里的冷風更甚。她強自鎮定,三角眼里射出兇狠的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色厲內荏的尖利:
“你...你胡說什么!什么白炭!這破地方哪來的白炭!凍不死就燒高香了!有的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她指著地上的食盒,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薇臉上,“趕緊吃你的!少在這瘋言瘋語!”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
她身后的婆子也反應過來,跟著幫腔,語氣不善:“就是!一個商賈家塞進來的庶女,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嗯,經典狗腿子臺詞。
沈薇對她們的叫囂充耳不聞,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她只是慢條斯理地從青布囊袋中,取出了那桿烏木黃銅的金算盤。細長的竹珠在稀薄的日光下泛著溫潤而冷硬的光澤,像一件藝術品,也像一件利器。她單手托著算盤,另一只手的指尖,輕輕拂過算盤梁上金絲鑲嵌的古老紋路,動作優雅,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在擦拭一把即將出鞘的橫刀。
“壬午年臘月廿三,”沈薇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敲打在崔嬤嬤驟然繃緊的神經上,“支庫平紋銀一百二十兩,購上等白炭一千斤。經手人,崔嬤嬤。”她抬起眼,清亮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薄薄的冰刃,直刺崔嬤嬤那雙慌亂躲閃的三角眼,“按市價,上等白炭不過五十文一斤。一千斤,滿打滿算不過五十兩銀子。敢問崔嬤嬤,剩下的七十兩白銀,是長了翅膀飛了,還是...進了哪只碩鼠的私囊,順便把你家‘暖閣’燒得格外旺了些?”精準點穴。
“你...你血口噴人!”崔嬤嬤臉色瞬間由驚惶轉為慘白,又因羞怒漲得通紅,如同打翻了染缸。她指著沈薇的手指劇烈顫抖,聲音尖厲得變了調,“哪來的賬本?定是你這賤婢偷的!偽造賬目,污蔑管事!我...我要稟告太子殿下,治你的罪!”。
“賬本?”沈薇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指尖在算盤珠上輕輕一撥,“啪”一聲脆響,如同驚堂木敲下,“就在你身后那間堆放雜物的西廂房里,一抓一大把,落滿了灰,崔嬤嬤怕是貴人多忘事,自己都懶得去清理了?還是覺得這‘冷宮’里的東西,沒人會翻?”沈薇直指要害。
崔嬤嬤渾身一顫,猛地回頭看向那緊閉的西廂房門,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驚恐。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徹底慌了神,語無倫次地尖叫:“你...你敢翻查庫房?!反了!反了天了!來人!快來人!把這個以下犯上的賤婢給我拿下!”試圖召喚狗腿子武力鎮壓。
她身后的婆子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被沈薇那平靜得可怕的眼神掃過,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和掌控感,竟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那少女明明身形單薄,獨自站在冰冷的院中,手中只托著一桿算盤,卻莫名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威壓,仿佛她托著的不是算盤,而是生死簿。
沈薇向前踏了一步。冰冷的石板地面,寒意直透腳心,卻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銳利。她盯著崔嬤嬤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穿透力:
“一百二十兩只是去年。往前三年,類似虛報采買、克扣用度的款項,共計三百八十五兩七錢。零頭我替嬤嬤抹了,算三百八十兩。”她指尖在算盤上飛速撥動,竹珠碰撞發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聲,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像是在給崔嬤嬤的生命倒計時,“按大胤律,監守自盜,侵吞主家財物,數額巨大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抄沒家產,妻兒為奴。”冰冷的宣判,不帶一絲感情。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崔嬤嬤的心口。杖一百?流三千里?抄家?為奴?她肥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篩糠般抖動,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那密集的算珠聲,如同催命的符咒,鉆進她的耳朵,敲打著她最后一絲僥幸。她仿佛看到自己肥碩的身軀在棍棒下變成肉泥,看到家產充公,看到家人被鐵鏈鎖走...
“不......不是我......我沒有......”崔嬤嬤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恐懼徹底淹沒了她,那點色厲內荏的兇狠早已蕩然無存。她看著沈薇,如同看著索命的閻羅,眼神里充滿了哀求,之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
“現在,”沈薇的指尖在算盤梁上重重一叩,所有的算珠瞬間歸位,發出一聲清越悠長的脆響,如同最終的宣判,“兩個時辰內,我要看到這屋里升起炭火,有干凈的床褥,有像樣的飯食,有熱水洗漱。”她開出了明確的價碼,用崔嬤嬤的“溫暖”來換取暫時的平安。“否則,”她微微傾身,湊近崔嬤嬤那張慘無人色的臉,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吐出最后一句,“我不介意拿著那些落灰的賬本,親自去太子殿下面前,替嬤嬤您...算一筆總賬。看看殿下是信我這桿算盤,還是信您這‘清白無辜’的眼淚。”
崔嬤嬤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肥胖的身子晃了晃,“噗通”一聲徹底癱軟在冰冷潮濕的石板地上,濺起一小片泥水。她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剩下粗重而恐懼的喘息,像一條離水的胖頭魚。她身后的婆子也嚇得面無人色,瑟縮著不敢上前。
沈薇直起身,不再看地上癱軟如泥的崔嬤嬤。她將金算盤仔細收回布囊,抱著它,轉身走向那間依舊冰冷的正房。單薄的背影在荒涼的院落里,顯得異常挺直而孤絕,像一株在寒風中屹立的小樹。
冰冷的空氣里,只剩下崔嬤嬤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和算盤珠那清冷悠長的余韻,在寒風中久久不散,宣告著這場“冷宮”首戰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