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正殿，紫宸殿。
晨曦的金光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欞，斜斜地灑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上，卻驅不散殿內彌漫的、沉甸甸的肅殺之氣。殿宇恢弘，蟠龍金柱直抵藻井，彩繪繁復，極盡皇家威儀。然而此刻，這象征著儲君威權的殿堂，卻如同冰窖。
太子蕭徹端坐于上首的蟠龍寶座之上。玄衣墨龍，金冠束發，面容冷峻如萬載寒玉。他微微垂著眼瞼，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紫檀木扶手，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嗒、嗒”聲，如同喪鐘的倒計時，敲在殿內每一個人的心頭。深潭般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凍結的幽邃，俯視著殿下眾人。
殿下，左右分列著東宮屬官和幾位聞訊趕來的重臣。左側首位，赫然坐著戶部尚書趙孟廉！他一身深紫色仙鶴補服，面容富態，保養得宜，手持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正不緊不慢地捻動著。臉上帶著慣常的、如同彌勒佛般的溫和笑容，眼神卻如同淬了毒的針，陰冷地掃過殿中肅立的眾人。他身側，站著兵部武庫司主事趙孟年，臉色微微發白，眼神閃爍，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像一只預感不祥的驚弓之鳥。
七皇子蕭景琰也來了，坐在稍下首的位置，臉上帶著宿醉未醒的浮腫和一絲看好戲的幸災樂禍。他手里把玩著一個精巧的玉貔貅，眼神不時瞟向殿中孤零零站著的那個身影，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惡毒。
殿中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那個穿著半舊素色衣裙、懷抱青布囊袋少女身上。
她孤身一人站在空曠的金磚地面上，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或審視、或輕蔑、或怨毒、或好奇的目光。晨曦的金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顯得如此渺小，仿佛隨時會被這大殿的威壓碾碎。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傲立的青松。懷中緊抱著那個青布囊袋，里面是她的金算盤，還有那塊冰冷的官庫銅錠和那本要命的賬簿——她的“絞索”原材料。
蕭徹的目光終于抬起，落在沈薇身上，聲音低沉，打破了殿內的死寂：“沈良娣，孤給你三日，清查東宮內庫賬目。結果如何？講?！?/p>
一個“講”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間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趙孟廉捻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依舊，眼神卻驟然銳利如刀！趙孟年更是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堂兄。
沈薇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讓她更加清醒。她緩緩上前一步，走到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紫檀木長案前。長案上，堆放著幾本她昨夜整理好的、關鍵的賬冊副本。
她抬起手，動作沉穩而堅定，探入懷中的青布囊袋。在所有人目光的聚焦下，她取出了那桿烏木黃銅的金算盤！算盤在晨曦的金光下流轉著溫潤而冷硬的光澤，如同出鞘的利刃！
“民女沈薇，奉太子殿下諭令，清查東宮內庫三年賬目?！鄙蜣钡穆曇舨淮?，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響徹在空曠的大殿之中。她將金算盤穩穩地放在紫檀長案之上，發出“啪”一聲輕響，如同驚堂木落定！
所有人的心，都隨著這聲輕響猛地一縮！
沈薇沒有去看任何人，她的目光沉靜如水，落在眼前的賬冊上。指尖拂過冰冷的算盤珠，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翻開一本賬冊，清亮的聲音如同冰泉流淌，清晰地報出一串串冰冷的數字：
“壬午年三月，支庫平紋銀五萬兩，付兵部武庫司，采辦精鐵三十萬斤，充北疆軍需。”
“然，其時精鐵市價，上等者不過三錢二分一斤。三十萬斤，當值九萬六千兩。賬目支銀五萬兩？差額何在？”她的指尖在算盤上飛快撥動，竹珠碰撞發出清脆急促的噼啪聲！“五萬兩，購三十萬斤？則均價僅一錢六分余！遠低于市價最低三等鐵！此為一疑！”算珠聲如同戰鼓，敲在趙孟年的心坎上。
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趙孟年額頭的汗珠瞬間滾落，身體抖得更厲害。趙孟廉捻動佛珠的手指加快了速度，臉上的笑容依舊，眼神卻陰冷得能滴出水來。
沈薇毫不停頓，翻開下一頁：“壬午年四月，支庫平紋銀八萬兩，付兵部武庫司，采辦牛筋、角弓料等，充北疆軍需?！?/p>
“牛筋，上等者市價二兩一斤，角弓料按成色分，均價約五兩一副。以賬目所列數量計，八萬兩，亦遠超市價合理范疇至少兩成！此為二疑！”疑點疊加，壓力倍增。
算珠聲越來越急！沈薇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冰冷：
“壬午年五月，支庫平紋銀六萬兩，付兵部武庫司，采辦箭簇、皮甲等，充北疆軍需。箭簇、皮甲市價均有據可查，此筆款項虛報至少一萬五千兩！”
“三月、四月、五月，僅‘兵部武庫司’一項，三筆采買，名義北疆軍需，實際支出十九萬兩！依市價與合理損耗，實值當不過十二萬兩！差額高達七萬兩白銀！”冰冷的數字，如同重錘。
“七萬兩！”沈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她猛地抬起頭，清亮銳利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直刺向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趙孟年！“趙主事！這七萬兩雪花白銀，入了誰的私囊？喂飽了哪條蛀蟲？！”直指核心，鋒芒畢露！
“轟！”殿內如同炸開了鍋！壓抑的議論聲瞬間爆發！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箭般射向趙孟年！七萬兩！這簡直是駭人聽聞！尤其還是軍需款項！北疆將士的血汗錢！
趙孟年如同被抽走了骨頭，“噗通”一聲癱軟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驚恐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堂兄趙孟廉，像抓著最后一根稻草。
趙孟廉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消失了！他猛地站起身，紫檀佛珠被他攥得咯咯作響，眼神陰鷙如毒蛇，死死盯著沈薇，聲音尖利：“沈良娣！休得血口噴人！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你有何證據？！”試圖用氣勢壓人，否定指控。
“證據？”沈薇的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她不再看趙孟廉，而是伸手，再次探入懷中那個青布囊袋！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她取出了那塊沉甸甸、黃澄澄的官庫銅錠！
“官庫甲字”四個陰刻小字，在晨曦的金光下，刺目無比！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視網膜上！
“此乃官庫特供精銅錠！”沈薇將銅錠重重地放在紫檀長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民女于東宮一處廢棄別院地下，發現私鑄銅錢工坊！其內囤積此等官庫銅錠，堆積如山！”實物證據，震撼登場！
她拿起那本深藍色的賬簿，高高舉起：“此賬簿記錄癸未年冬月，支銀五十兩于城南'永利'鐵匠鋪，定制特制錢模一副及精銅料三十斤！備注：內庫特支，不錄于常例！”賬簿鐵證，環環相扣。
緊接著，她又翻開另一本賬冊副本，聲音如同冰刀：“癸未年臘月初九，兵部武庫司主事趙孟年，支取東宮內庫白銀三千兩，付城南'永利'鐵匠鋪，定制'特制器皿'一批！備注：內庫特支，不錄于常例！”矛頭直指趙孟年！
“永利鐵匠鋪！內庫特支！不錄于常例！”沈薇的聲音如同驚雷，一句比一句更重，字字誅心！“五十兩定制錢模！三千兩定制'器皿'？趙主事！你告訴我，什么樣的'器皿'，值三千兩白銀？！這三千兩，和那消失的七萬兩軍餉，和這官庫銅錠，和那私鑄工坊的錢模...又是什么關系？！”邏輯鏈條，嚴絲合縫！將趙孟年牢牢釘死在罪證之上！
鐵證如山！環環相扣！無可辯駁！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接二連三、直指核心的鐵證震得目瞪口呆！趙孟廉的臉色終于徹底變了！那偽裝的溫和蕩然無存，只剩下陰沉如水的鐵青！他死死盯著沈薇，眼神里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趙孟年更是癱在地上，面無人色，如同爛泥，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竟是嚇得失禁了！場面一度十分“有味道”。
蕭景琰手中的玉貔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萬鈞的指控驚得目瞪口呆，幸災樂禍的表情僵在臉上。
端坐上首的太子蕭徹，深潭般的眸子里，終于泛起一絲極淡的漣漪。他微微抬起眼瞼，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趙孟年，掃過臉色鐵青的趙孟廉，最后，落在了殿中央那個孤身而立、手持鐵證、如同在暴風眼中點燃驚雷的少女身上。他的指尖，在紫檀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趙孟年。”蕭徹的聲音終于響起，依舊低沉平緩，卻帶著凍結一切的恐怖威壓，如同來自九幽的審判，“你，還有何話說？”
趙孟年如同瀕死的魚，嘴巴開合了幾下，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絕望的目光死死看向趙孟廉，充滿了最后的哀求。
趙孟廉猛地閉上眼，復又睜開，眼中已是一片決絕的冰冷。他猛地一甩袍袖，聲音帶著一種被冒犯的震怒和急于撇清的急切：“太子殿下！臣御下不嚴，竟不知堂弟膽大包天至此！竟敢私通工坊，盜用官銅，貪墨軍餉！其罪當誅！臣懇請殿下，嚴懲不貸！以正國法！”斷尾求生，毫不猶豫！親手將趙孟年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趙孟年聞言，眼中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喉嚨里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頭一歪，竟直接昏死過去，像一灘真正的爛泥。
殿內一片嘩然！所有人都被趙孟廉的狠辣無情所震懾！好一招棄車保帥！
沈薇看著眼前這幕兄弟鬩墻、斷尾求生的戲碼，心頭一片冰冷。趙孟年完了，但真正的巨鱷趙孟廉，卻毫發無損地站在岸上，甚至還能表演“大義滅親”！她這把刀，斬斷的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觸手！而她自己，卻已完全暴露在趙家的獠牙之下！
就在這時，蕭徹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里，沒有贊賞，沒有放松，只有更深沉的、如同寒潭漩渦般的壓力。
“軍餉虧空，北疆將士猶在苦寒之地翹首以盼?！笔拸氐穆曇羧缤矒?，清晰地響徹大殿，“沈良娣，你既精于算計，點石成金。孤再問你，”他微微傾身，深不見底的眸子鎖定了沈薇，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落：
“這七萬兩虧空，這北疆數十萬將士的活命錢...你，如何替孤補上？”難題再次拋回，將她架在火上烤。刀用完了，還得能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