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桃枝已立在東宮的丹墀下。
露水珠從檐角墜下,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圓點。她攥著袖中的紙卷,指尖因用力泛白。紙卷邊角被夜風浸得發潮,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是她昨夜就著冷宮殘燈寫就的,墨跡里還混著些許未干的淚痕——不是怕的,是凍的。
“桃枝姑娘,太子殿下在書房候著。”內侍尖細的嗓音穿透晨霧,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打量。這內侍姓劉,是朱見深身邊最得力的人,昨日調她來東宮時,便是他親自引路,當時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稀奇物件。
朱見深背對著門,窗欞將他的身影切割成斑駁的碎片。案上攤著奏折,朱砂筆懸在半空,墨滴在明黃奏章上暈開小團陰影。他指尖在“漕運虧空”四字上反復摩挲,指節泛白,顯見得心緒不寧。
“你來了。”他轉過身,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昨夜凍著了?”目光掃過她凍得發紅的耳垂,那里還留著昨夜鑿冰時被寒風吹出的薄繭。
桃枝低頭看自己的鞋尖,鞋面上還沾著太液池邊的冰碴:“謝殿下關心,奴婢無礙。”
“昨日你說的排班表,”朱見深抬手示意她近前,袖口掃過案上的銅爐,帶起一縷沉香,“寫出來了?”
紙卷在案上鋪開,是用炭筆勾勒的格子,橫排寫著時辰,豎列標著人名。每個格子里都填著蠅頭小楷,是桃枝連夜謄抄的,墨跡深處還能看出修改的痕跡——她原想把“給錦鯉換水”寫在巳時,又怕那時陽光太烈驚了魚,改到了辰時末。
“把差事按輕重分了等,”她指尖點在“灑掃”一欄,那里用朱筆圈了個小圈,“每人輪值兩個時辰,換班時須得交接清楚,簽字畫押。就像……就像商號里的賬房先生記賬,一筆一筆都得對得上。”她忽然想起現代公司的交接臺賬,話一出口又覺不妥,慌忙補充,“奴婢胡言亂語了。”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簽字畫押”四字上,眉梢微挑。他拿起紙卷對著光看,能瞧見背面透過來的鉛筆印——那是她先用柳枝炭條打底的痕跡。
“這是……”
“就像殿下發政令要蓋印,”桃枝抬頭時撞進他眼里,那雙眼在晨光里亮得驚人,瞳仁里映著紙卷上的字跡,“誰的活計誰擔責,出了錯一眼便知。”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你總能想出些新奇法子。”指尖無意間擦過她按在紙上的手背,像有細電流竄過。桃枝猛地縮回手,耳尖發燙,恰好撞進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既如此,”朱見深收回目光,拿起朱砂筆在紙卷頂端畫了個圈,紅印如同一輪小太陽,“便從今日起試行。”
東宮的回廊下很快貼出了排班表。
紅底黑字的紙卷糊在梨木牌上,被晨風吹得微微顫動。宮人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有人踮腳張望,有人用手指點著自己的名字,像在辨認天書。
“這‘辰時三刻灑掃前殿’是什么意思?往常不都是隨興打掃的嗎?”一個小太監撓著頭問,他負責給廊柱刷漆,名字被寫在未時那一欄。
“我當值時要給錦鯉換水?”管魚池的婆子眉頭緊鎖,“那魚金貴得很,換壞了誰擔責?”
桃枝拎著個小木桶走來,桶里插著幾支剛折的臘梅,是她今早路過梅園時折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她把花插進殿角的青瓷瓶,瓶底的水紋晃了晃,映得她鬢邊的碎發也跟著動。
“每人的活計都寫在上面了,”她用手指敲了敲梨木牌,“做完了在旁邊打個勾,誰偷懶誰勤快,一目了然。比如給錦鯉換水,桶里要放三片柳葉,水溫得跟池里的一樣,這些都寫在背面了。”
有個滿臉橫肉的太監嗤笑:“一個小丫頭片子也敢定規矩?”他嗓門洪亮,震得廊下的麻雀都飛了起來。
是柏賢妃宮里調來的張太監,前日還在御花園故意撞翻她的水桶,當時他鞋上沾著的梅園泥土,此刻又蹭在了排班表下的石階上。
桃枝沒看他,徑直走向廊柱:“殿下說了,試行三日,若有不妥再改。但誰要是故意搗亂——”
她抬頭時正對上朱見深的目光,他不知何時站在月洞門口,手里把玩著枚玉佩,玉佩上的龍紋在晨光里閃著冷光。他顯然來了有一會兒了,張太監鞋上的泥漬他定是瞧見了。
“按宮規處置。”他慢悠悠地補充,視線掃過張太監時冷了幾分,像寒冬里的冰棱子。
張太監脖子一縮,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敢再說話,只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轉身時故意用鞋跟碾了碾排班表下的青磚。
巳時的陽光斜斜切進偏殿,照得塵埃在光柱里跳舞。
秋月正蹲在地上擦地磚,額角沁出細汗。她原是掖庭的末等宮女,昨日被突然調至東宮,至今仍覺像在夢里——她的鋪蓋還沒來得及收拾,枕頭上還帶著掖庭特有的霉味。
“這地磚縫里的灰,怎么也擦不干凈。”她對著一塊青石板嘆氣,指腹被磨得發紅,那里還留著在掖庭搗藥時磨出的繭子。
桃枝遞過來半塊絲瓜瓤:“用這個刮,比布管用。”這是她今早特意去后廚討的,老嬤嬤說這東西最是去垢,她想起現代的鋼絲球,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兩人頭挨著頭刮地磚,發絲偶爾纏在一起。秋月忽然笑了,聲音壓得極低:“你在掖庭教我們做酸梅湯時,我就覺得你不是尋常人。那日你用竹籃吊在井里冰鎮,誰也想不出那樣的法子。”
桃枝的動作頓了頓。她想起現代加班時喝的冰鎮酸梅湯,想起寫字樓窗外的車水馬龍,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指尖下的青磚忽然變得滾燙,仿佛能透過磚面,觸到四百年后那杯酸梅湯里的冰塊。
“快刮吧,”她避開秋月的目光,用絲瓜瓤用力蹭著磚縫,“等會兒要檢查的。劉內侍說,殿下最不喜地磚上有灰,去年有個小太監擦漏了一塊磚縫,被罰去守了三個月宮門。”
話音剛落,就見張太監叉著腰走過來,皮鞋底在剛擦好的地磚上踩出一串黑印。他的靴子是緞面的,鞋頭鑲著銅扣,在東宮的粗布宮人里顯得格外扎眼——那是柏賢妃特意賞他的。
“太子殿下要喝茶,”他斜睨著桃枝,眼角的褶子擠成一團,“你去煮。”
東宮有專門的茶房,輪不到灑掃的宮女動手。秋月剛要開口,被桃枝按住手腕。她摸到秋月袖口下的疤痕——那是在掖庭被熱水燙傷的,至今還留著淺粉色的印記。
“好。”桃枝起身時,指尖在排班表上的“張太監”一欄頓了頓,那里寫著“巳時清理恭桶”,墨跡被她的指甲掐出個小坑。
茶房里水汽氤氳,紫砂壺在炭火上咕嘟作響。
桃枝盯著跳動的火苗發呆,火光映得她瞳孔發亮。她在想現代的電熱水壺,按下開關就能等水開,哪像現在,得守著炭火燒半個時辰。壺蓋“咔嗒”響了一聲,她伸手去提,卻被燙得縮回手——壺柄上的竹套不知被誰抽走了。
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她以為是張太監,頭也不回地說:“茶還得等片刻,水剛冒泡,還得再滾一滾才出味。”
一只手從她肩頭伸過,拿起案上的茶匙。朱見深的袖口掃過她的耳垂,帶著淡淡的松木香,那香氣和他書房里的墨香混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安寧。
“你調的排班表,”他攪動著茶盞里的碧螺春,茶葉在水中打著轉,“張太監今日的差事是清理恭桶。”
桃枝猛地回頭,撞進他含笑的眼里。晨光從窗格漏進來,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像落了層金粉。她忽然發現他眼角有顆極淡的痣,不仔細瞧根本看不見。
“他……”
“我讓內務府查了,”朱見深放下茶匙,茶匙碰到盞沿發出清脆的響,“他原是柏賢妃的遠房表侄,上個月才調進東宮。前日御花園撞翻你水桶的,也是他。”
水汽模糊了視線,桃枝忽然覺得臉頰發燙。她轉身去添炭火,指尖卻被燙了一下,冒出個小小的白泡。
“嘶——”
朱見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掌心。他的掌心溫熱干燥,指腹帶著薄繭——那是常年握筆磨出的,摩挲著她燙紅的地方時,動作竟格外輕柔。
“笨手笨腳的。”他的聲音低沉,帶著笑意,呼吸拂過她的手背,像春風拂過湖面。
門外傳來腳步聲,桃枝慌忙抽回手,手背在身后蹭了又蹭,蹭得粗布衣裳起了毛邊。張太監探頭進來,看見這一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敢說什么。
“殿下,戶部尚書求見。”他的聲音比平時尖了八度,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朱見深起身時,看了張太監一眼:“把恭桶清理干凈,若有半點異味,自行去領三十大板。”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張太監的緞面靴子上,“還有,東宮的地磚不禁臟,換雙布底鞋再來當差。”
未時的風卷著落葉穿過回廊,排班表前又聚了些人。
“張公公真去刷恭桶了?”一個小宮女捂著嘴笑,眼里閃著興奮的光,“我剛路過西角門,瞧見他蹲在茅房邊,臉都綠了,手里的刷子掉了三次。”
“聽說被太子殿下盯著刷的,劉內侍還拿著香站在旁邊,說要聞聞有沒有味道。”另一個太監接話,聲音里帶著報復的快意——張太監前日還搶過他的月錢。
桃枝抱著疊干凈的帕子走過,聽見這些話,嘴角忍不住彎了彎。帕子是剛漿洗好的,帶著皂角的清香,她想起現代的柔順劑,指尖在帕子邊緣打了個小小的結。
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帕子散落一地。
是之前在掖庭搶她掃帚的李宮女,如今也調到了東宮。她穿著身藕荷色宮裝,比在掖庭時體面多了,頭上還別著支銀釵——那是柏賢妃賞的,和桃枝今早撿到的那支樣式相似,只是簪頭的梅花少了片花瓣。
“對不住啊,”李宮女皮笑肉不笑,腳卻往帕子上碾,“我手滑。”
桃枝彎腰撿帕子,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是枚銀簪,簪頭的梅花沾著點泥土,顯然是剛掉的。她剛要拾起,李宮女搶先一步踩在腳下,鞋跟碾得簪子發出“咯吱”的輕響。
“這是我掉的簪子,”她抬腳時故意碾了碾,銀簪的尖刺扎進青磚縫里,“你也配碰?”
周圍的宮女都停下手里的活,誰都知道李宮女是仗著柏賢妃的勢。去年有個宮女和她爭過一盆熱水,被她誣陷偷東西,發去了浣衣局,至今沒回來。秋月急得臉通紅,手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排班表上寫著,未時三刻你該去給錦鯉喂食,”桃枝拍了拍帕子上的灰,帕子邊角被碾出個黑印,“現在已經過了兩刻。”
李宮女愣了愣:“不過是晚了點……”
“殿下說過,”桃枝的目光忽然冷了,像冬日里的太液池冰面,“誰誤了時辰,罰抄宮規一百遍。”她頓了頓,視線掃過李宮女別在腰間的帕子——那帕子繡著朵玉蘭花,是柏賢妃宮里獨有的花樣,“而且,那錦鯉是太后賞的,若是餓壞了,恐怕就不是抄宮規那么簡單了。”
話音剛落,就見朱見深的貼身內侍劉公公匆匆走過。他手里拿著個錦盒,看方向是去書房,想必是送什么要緊東西。李宮女的臉瞬間白了,跺了跺腳,悻悻地往魚池去了,走時還不忘狠狠瞪了桃枝一眼。
秋月松了口氣,卻見桃枝盯著地上的銀簪出神。那簪子的樣式很特別,簪頭的梅花栩栩如生,花瓣邊緣還刻著細密的紋路。
“這不是柏賢妃宮里的樣式嗎?”秋月小聲說,指尖點了點簪頭,“你看這梅花,去年賢妃娘娘賞給我們的花樣子里就有這個,說是蘇州工匠打的。”
桃枝把簪子撿起來,放進袖袋。簪尖的寒氣透過布衫滲進來,凍得她心口一縮。她想起昨夜在冷宮撿到的紙條,上面“東宮不穩”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此刻和這枚簪子疊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寒意。
申時的陽光變得柔和,朱見深在書房翻著《資治通鑒》,卻總忍不住看向窗外。
桃枝正帶著幾個宮女擦拭回廊的欄桿,動作麻利又仔細。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是東宮新給的,領口繡著圈淺青色的邊,襯得她脖頸愈發白皙。發間別著支素銀簪,風一吹,裙擺像沾了露的荷葉,輕輕掃過青石板。
“殿下,”劉公公輕手輕腳地進來,手里捧著杯新沏的茶,“戶部尚書還在偏殿候著。他說漕運的事急,關乎今冬的糧草。”
朱見深“嗯”了一聲,目光卻沒離開窗外。他看見桃枝踮腳去擦高處的欄桿,裙角被風吹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腳踝,像剛剝殼的蓮藕。她手里的抹布綁在根長桿上,那是她自己做的——把掃帚柄劈了一半,再用麻繩捆上抹布,比旁人踮腳擦省力多了。
“讓他再等會兒。”他翻過一頁書,指尖卻在“儲位之爭”四個字上停住了,墨香混著窗外的桂花香飄進來,竟有些讓人心煩。
窗外忽然傳來爭執聲。朱見深皺了皺眉,起身走到窗邊。
是李宮女和桃枝在說話,李宮女手里舉著個空魚食罐,滿臉怒氣,罐底還沾著點魚食渣——那是上好的錦鯉食,摻了桂花末,只有東宮才有。
“你故意把魚食藏起來,害我交不了差!”李宮女尖叫著去推桃枝,袖口掃過欄桿上的花盆,險些把花盆碰掉。
桃枝側身避開,指尖點了點排班表:“今日負責分發魚食的是王宮女,你若沒領到,該去問她。排班表上寫得清楚,王宮女辰時領了三勺魚食,分給你一勺,分給張太監半勺喂他那只貓,剩下的……”
王宮女嚇得連連擺手,手里的抹布都掉了:“我明明給她了!當時小廚房的趙嬤嬤還看見了,我把魚食倒進她的竹籃里,她還說要留著晚上喂呢!”
李宮女眼珠一轉,忽然哭起來,眼淚說來就來,砸在衣襟上洇出小水點:“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女,竟敢在東宮作威作福……當年你父親通敵叛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夠了。”
朱見深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像塊冰投入滾水,李宮女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緩步走到桃枝身邊,目光落在她被風吹亂的發絲上,伸手想替她拂開,指尖卻在半空停住了。
“魚食在哪?”他問,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桃枝沒說話,徑直走向李宮女的住處。那是間靠西的小耳房,原是放雜物的,因為李宮女是柏賢妃那邊來的,才特意騰給她住。眾人跟過去,只見床底下露出個油紙包,油紙上還印著“福記點心鋪”的字樣——那是柏賢妃宮里常去的鋪子。
打開一看,正是滿滿的魚食,還混著些桂花末,和東宮的魚食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