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晨露,比掖庭的更涼。
桃枝踩著青石板路往書房走,手里捧著剛沏好的雨前龍井。新做的湖藍色宮裝熨得筆挺,袖口繡著小小的云紋,是朱見深特意讓人給她做的,料子軟得像云朵,卻讓她走得格外小心——怕蹭臟了。
路過回廊時,聽見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
“廢物!這點事都做不好!”
尖利的女聲刺破晨霧,像指甲刮過琉璃。桃枝頓住腳步,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極了在掖庭時總搶她掃帚的張嬤嬤。
她循聲繞到偏院,果然看見張嬤嬤正指著個小太監罵,腳邊摔著個茶盞,碎片濺得到處都是,茶水在青石板上暈開,像幅難看的水墨畫。
小太監嚇得臉發白,跪在地上哆嗦:“嬤嬤饒命,是地面滑……”
“滑?”張嬤嬤抬腳就往他身上踹,“我看你是故意想燙著太子殿下!”
桃枝皺了皺眉。按她定的新規,偏院是負責清洗茶具的地方,地面每日都要擦拭三遍,按理說不該滑。她走近幾步,注意到張嬤嬤的鞋底沾著些碎茶葉,而茶盞的碎片邊緣,有個不明顯的缺口,像是早就裂了的。
“張嬤嬤。”
桃枝的聲音不高,卻讓張嬤嬤的腳頓在半空。
張嬤嬤轉過身,看見桃枝的新衣裳,眼睛里先閃過嫉妒,隨即又換上慣有的刻薄:“喲,這不是桃枝姑娘嗎?剛飛上枝頭,就管起老奴的事了?”
她上下打量著桃枝,眼神像沾了灰的針,刮得人不舒服。
桃枝沒接她的話,只是看向地上的碎片:“這茶盞是上個月剛入庫的官窯瓷,按規矩,有缺口的器皿早該銷毀,怎么還會用來沏茶?”
張嬤嬤的臉僵了一下:“許是……庫房的人沒檢查仔細。”
“哦?”桃枝往前走了半步,晨光落在她眼里,亮得驚人,“可我記得,負責庫房清點的,正是嬤嬤您帶的徒弟。”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算盤珠子落在實處。
小太監突然抬起頭,聲音帶著哭腔:“是嬤嬤讓我用這盞的!她說……說要是能燙到太子殿下,就說是桃枝姑娘您送來的茶!”
張嬤嬤的臉“唰”地白了,揚手就想打小太監:“你胡說八道什么!”
手腕卻被人攥住了。
桃枝的指尖很涼,力道卻不小,像鐵鉗似的扣著她的脈門。
“嬤嬤這是想殺人滅口?”桃枝的眼神冷下來,比晨露更寒,“還是怕他說出更多不該說的?”
張嬤嬤掙扎了兩下,沒掙開,反而被捏得更疼,疼得額頭冒冷汗:“你敢以下犯上!”
“我只是在按規矩辦事。”桃枝松開手,后退半步,聲音恢復了平靜,“東宮新規第三條,‘凡惡意構陷者,輕則杖二十,重則逐出東宮’,嬤嬤要不要我讓人取來規矩簿,給您念念?”
她的目光掃過張嬤嬤發白的臉,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張嬤嬤咬著牙,卻不敢再放肆。她知道,現在的桃枝不是掖庭那個任人拿捏的小丫鬟了,太子殿下前日還在眾人面前夸她“心思剔透”,這時候得罪她,無異于自尋死路。
“是老奴失察。”張嬤嬤低下頭,聲音悶悶的,“這就去領罰。”
“不必了。”桃枝彎腰撿起一塊茶盞碎片,碎片的缺口處果然有舊痕,“把碎瓷清理干凈,再去庫房查清楚,是誰把殘次品混進來的。”
她頓了頓,補充道:“順便告訴庫房的人,以后入庫的物件,都要打上自己的印記,出了差錯,一查便知。”
這是她昨晚剛想到的法子,類似現代的責任制,誰經手誰負責,能少許多推諉。
張嬤嬤的肩膀抖了一下,沒敢反駁,只是狠狠瞪了小太監一眼,轉身走了,腳步有些踉蹌。
小太監連忙磕頭:“謝姑娘救命之恩!”
“起來吧。”桃枝把他扶起來,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以后做事仔細些,不是每次都能這么幸運。”
小太監用力點頭,眼眶紅紅的:“奴才記住了。”
桃枝剛要轉身,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還有熟悉的輕笑。
“你的規矩,倒是越來越嚴了。”
是秋月!
桃枝回頭,看見秋月提著個食盒站在廊下,穿著和她同款的湖藍色宮裝,只是袖口繡的是水紋,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你怎么來了?”桃枝的心跳漏了一拍,快步走過去,指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胳膊,暖意從兩人相觸的地方傳來,像在掖庭時一起分享酸梅湯的日子。
“剛調過來,分到膳房幫忙。”秋月晃了晃食盒,里面傳來碗碟碰撞的輕響,“知道你愛喝甜豆漿,特意多放了兩勺糖。”
陽光穿過廊檐的雕花,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金閃閃的,像撒了把碎金子。
桃枝突然想起在掖庭的日子,秋月總在她被張嬤嬤刁難時,偷偷塞給她一塊糕點;在她守冷宮宮燈的寒夜里,悄悄送來一床厚棉被。那些細碎的溫暖,像此刻的陽光,不耀眼,卻熨帖。
“快進去說。”桃枝拉著她往自己的住處走,腳步輕快。
她的住處就在書房旁邊的小耳房,不大,卻干凈整潔。靠窗的位置擺著張書桌,上面放著她畫的排班表,用不同顏色的筆標著每個人的任務,一目了然。
秋月剛坐下,就被排班表吸引了:“這是什么?花花綠綠的,倒像話本里的符咒。”
桃枝笑了,拿起排班表給她解釋:“這叫排班表,誰該干什么,什么時候干,上面都寫著呢,省得大家記混。”
她指著綠色的標記:“你看,這個綠色的是你,負責膳房的點心,每日辰時送過來就行。”
秋月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連我都寫上了?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猜的。”桃枝給她倒了杯茶,“太子殿下說,要調個可靠的人過來幫我,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
這話是真的。昨晚朱見深問她需要什么人手時,她脫口就說要秋月,不僅因為兩人投緣,更因為秋月做事細心,嘴巴也嚴實,在掖庭那么久,從不說人閑話。
秋月的臉突然紅了,低下頭抿了口茶,聲音小小的:“我還怕你不待見我呢。”
“傻話。”桃枝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的溫度讓秋月瑟縮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來,“有你在,我才安心。”
秋月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含著淚:“我也是。”
兩人相視一笑,許多話不必說,都懂了。
正說著,外面傳來太監的通報聲:“太子殿下駕到——”
桃枝和秋月趕緊起身迎接。朱見深穿著明黃色的常服,袖口繡著龍紋,緩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的太監捧著一卷書,看起來剛從書房出來。
“免禮。”朱見深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排班表上,嘴角帶著笑意,“這就是你說的好法子?”
“是。”桃枝點頭,“能讓大家各司其職,少些混亂。”
朱見深拿起排班表,指尖劃過綠色的標記,停在“秋月”兩個字上:“你倒是會選幫手。”
他的目光轉向秋月,眼神溫和:“在掖庭時,你就常幫她?”
秋月嚇得趕緊跪下:“奴才只是……只是順手。”
“起來吧。”朱見深放下排班表,“既然來了東宮,就好好做事,跟著桃枝學,錯不了。”
這話既是給秋月的恩典,也是在告訴旁人,秋月是他認可的人,以后在東宮,沒人敢隨便欺負。
秋月的臉漲得通紅,用力磕頭:“謝殿下恩典!”
朱見深沒再多說,只是看向桃枝:“書房的書該曬了,你去安排一下。”
“是。”桃枝應著,心里卻明白,這是故意給她和秋月獨處的時間。
朱見深轉身走了,龍紋在晨光里一閃而過,留下淡淡的龍涎香,和他身上的氣息一樣,清冽又沉穩。
等他走遠了,秋月才敢站起來,拍了拍胸口,長舒一口氣:“殿下好威嚴。”
桃枝笑了:“他其實不兇的。”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什么時候開始,她覺得朱見深不兇了?是在他看她整理書籍時的專注眼神里,還是在他聽她講“換位思考”時的認真表情里?
秋月促狹地眨眨眼:“我看出來了,殿下對你不一樣。”
桃枝的臉騰地紅了,趕緊轉移話題:“快把豆漿給我,再不吃就涼了。”
秋月笑著打開食盒,里面果然有碗甜豆漿,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兩塊芙蓉糕,是桃枝愛吃的。
兩人坐在窗邊,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一邊吃著早點,一邊說著分別后的事。秋月說掖庭的人聽說她調去東宮,都羨慕得很;桃枝說東宮的規矩雖多,但至少不用再受柏賢妃的氣。
說到柏賢妃,秋月的聲音壓低了:“我聽說,張嬤嬤是柏賢妃的遠房親戚,當初在掖庭,就是她故意刁難你的。”
桃枝握著勺子的手頓了一下。她隱約猜到了,不然張嬤嬤怎么敢那么囂張,只是沒想到關系這么近。
“難怪她剛才那么不情愿。”桃枝舀了一勺豆漿,甜味在舌尖散開,卻沒那么甜了,“看來東宮也不是鐵板一塊。”
朱見深說過,東宮有不少人是各方勢力安插的眼線,以前她還沒太在意,現在看來,確實得小心。
秋月的眼神也凝重起來:“那你以后做事,更要當心。”
桃枝點頭,心里卻有了新的主意。她的排班表和印記法,不僅是為了提高效率,更是為了找出那些藏在暗處的人——誰故意出錯,誰推諉責任,時間長了,自然會露出馬腳。
就像現代的大數據,總能從蛛絲馬跡里找到規律。
正想著,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像是有人在吵架。
桃枝和秋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東宮的規矩剛立,誰這么大膽,敢在白日喧嘩?
兩人快步走到門口,循聲望去,只見書房門口圍了幾個太監,正對著一個小宮女指指點點,為首的正是張嬤嬤的心腹小李子。
那小宮女抱著一摞書,臉色蒼白,地上散落著幾本,封皮都摔皺了。
“毛手毛腳的!”小李子叉著腰,唾沫星子噴了小宮女一臉,“這可是太子殿下最愛的《資治通鑒》,摔壞了你賠得起嗎?”
小宮女嚇得眼淚直流,跪在地上撿書,指尖被書頁的棱角劃破,滲出血珠,滴在書頁上,暈開一小團紅。
桃枝的眉頭皺了起來。那本《資治通鑒》,是朱見深昨晚特意叮囑要曬的,怎么會讓個小宮女抱?按規矩,這么重要的書,該由專門負責典籍的太監來管。
“怎么回事?”桃枝走過去,聲音不高,卻讓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小李子看見她,臉上的囂張收斂了些,卻還是梗著脖子:“回姑娘,這小蹄子把殿下的書摔了!”
桃枝沒理他,走到小宮女身邊,蹲下身幫她撿書。指尖觸到書頁上的血跡,溫溫的,帶著點黏膩。
“誰讓你抱這些書的?”桃枝的聲音很輕。
小宮女抽泣著:“是……是張嬤嬤說,讓我送到曬書場去……”
又是張嬤嬤。
桃枝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資治通鑒》,封皮確實摔皺了,邊角還有點破損。她翻了兩頁,突然注意到書頁的裝訂處,有根細細的線松了,像是被人故意挑開的。
如果只是摔在地上,不至于松成這樣。
她的目光落在小李子的手上,小李子的指甲縫里,有淡淡的紙屑。
“這書,你碰過?”桃枝抬頭,眼神直直地看向小李子,像兩束光,照得他有些發慌。
小李子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手:“沒……沒有!我只是……只是看到她摔了書,才過來的!”
“是嗎?”桃枝把書遞給他,“那你摸摸這裝訂線,看看能不能把它弄成這樣松。”
小李子的臉瞬間白了,手在半空僵著,不敢去碰。
周圍的太監宮女都看明白了,竊竊私語聲響起,像風吹過樹葉。
“我看是他自己弄的吧?”
“肯定是,想栽贓給小宮女!”
“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小李子的額頭冒出冷汗,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桃枝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按規矩,典籍房的書,需由典籍房的人親自送到曬書場,簽字交接。誰讓她越權做事的?誰又動了這些書?”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人不敢質疑的力量,眼神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像在清點人數,又像在辨認誰在說謊。
沒人敢說話,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得見。
桃枝的目光最后落在小李子身上,指尖輕輕敲了敲手里的書:“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
小李子的心理防線徹底垮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是張嬤嬤!是張嬤嬤讓我做的!她說……她說要讓姑娘您知道,東宮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的!”
這話一出,眾人都驚呆了。
敢在東宮明目張膽地搞小動作,還敢說出這樣的話,張嬤嬤的膽子也太大了!
桃枝的心里卻很平靜,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張嬤嬤背后有柏賢妃撐腰,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這次的事,既是報復,也是試探。
試探朱見深對她的信任,試探東宮的規矩到底有多嚴。
“把他帶下去,”桃枝的聲音沒有起伏,“按規矩,杖二十,逐出東宮。”
這次,沒人敢求情。
小李子哭喊著被拖走,聲音越來越遠。
小宮女還跪在地上,嚇得渾身發抖。
“起來吧。”桃枝把她扶起來,從袖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帕子,遞給她擦眼淚,“以后做事,先看清規矩,不該做的,別做。”
小宮女接過帕子,指尖觸到帕子上繡的桃花,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謝姑娘……”
桃枝拍了拍她的背,沒再說什么,只是拿起那本摔皺的《資治通鑒》,指尖撫過破損的封皮,眼神沉了沉。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張嬤嬤背后的柏賢妃,絕不會善罷甘休。東宮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正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等著她出錯。
秋月走到她身邊,低聲說:“要不要告訴殿下?”
桃枝搖了搖頭,把書抱在懷里:“不必了。這點小事,我能處理。”
她看向書房的方向,朱見深應該還在里面。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他看書的影子,挺拔而專注。
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離不開他的庇護。
“走,去曬書場。”桃枝抱緊書,往曬書場走去,腳步堅定,“別耽誤了曬書的時辰。”
秋月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桃枝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變的是她身上的氣度,越來越從容,越來越像能撐起一片天的樣子;沒變的是她眼底的光,依舊清亮,像在掖庭時,哪怕守著冰冷的宮燈,也相信會有天亮的時刻。
曬書場在東宮的后院,鋪著干凈的竹席,十幾個太監正等著。桃枝把書交給負責典籍的太監,仔細叮囑了幾句,讓他務必小心。
轉身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墻角的陰影處。
那里有個小小的洞口,像是被老鼠咬的,卻比一般的鼠洞大些。洞口的泥土是新的,還帶著濕潤的光澤。
桃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走過去,蹲下身子,指尖輕輕碰了碰洞口的泥土,土很松,像是剛挖開不久。
這洞口的位置,正好對著書房的后窗。
誰會在這里挖洞?
桃枝的指尖停在洞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爬,像有條小蛇鉆進心里,讓她莫名地發慌。
她想起昨晚在冷宮宮燈里發現的紙條——“東宮不穩”。
難道不穩的,不只是朝堂和儲位之爭,還有東宮的內部?有人在暗中監視朱見深?
陽光突然被擋住一片陰影落在洞口。
桃枝猛地抬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是朱見深。
他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明黃色的常服邊緣掃過地面的竹席,帶起一陣微風,吹得她額前的碎發輕輕晃動。
“在看什么?”
他的聲音很輕,像落在湖面的雪花,卻讓桃枝的心跳漏了半拍。她下意識地縮回手,指尖還沾著泥土,蹭在湖藍色的袖口上,留下個小小的印子。
“沒什么,”桃枝站起身,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墻角,“好像有老鼠洞。”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洞口,瞳孔微微收縮,快得讓人看不清情緒。他彎腰,指尖比了比洞口的大小,指尖的溫度擦過泥土,與她剛才碰過的地方僅隔半寸。
“不是老鼠洞。”他站起身,語氣平淡,“是蛇洞。”
蛇洞?
桃枝愣住。東宮戒備森嚴,怎么會有蛇洞?而且這洞口的形狀,分明是人為挖的,邊緣太整齊了。
她看向朱見深,他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下頜線繃得很緊,眼神里藏著她看不懂的深沉。
“讓人來填了。”朱見深轉身就走,龍紋在衣擺處晃了晃,“仔細些,別留痕跡。”
“是。”桃枝應著,心里卻更沉了。
他顯然知道這不是蛇洞,卻故意這么說,是不想讓旁人起疑。
看來,他早就察覺東宮有問題了。
等朱見深走遠,桃枝立刻讓人去取石灰和黏土。秋月不解:“填個洞而已,用泥土就行,何必用石灰?”
“蛇怕石灰。”桃枝低聲說,目光掃過周圍的太監宮女,確保沒人注意她們的對話,“用石灰填實了,才不會再有蛇爬進來。”
秋月的眼睛亮了亮,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這“蛇”,指的不是真蛇。
填洞的時候,桃枝特意站在旁邊看著。石灰撒進去的瞬間,洞里冒出一縷極淡的青煙,帶著點奇怪的味道,不像泥土該有的氣息,倒像……火藥?
她的心猛地一緊。
難道洞里藏著什么東西?
“填實些。”桃枝加重了語氣,指尖攥得發白,“再澆些水,讓石灰徹底凝固。”
太監們不敢怠慢,趕緊照做。黏土覆蓋上去,再澆上水,洞口很快就被封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任何痕跡,只有地面比別處高出一點點,像個不起眼的小土包。
“好了。”桃枝拍了拍手,轉身往書房走,腳步卻不像剛才那么輕快。
她得去提醒朱見深。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朱見深的聲音,帶著難得的怒意:“查!給我仔細查!是誰把消息漏出去的!”
緊接著是東西摔碎的聲響,像瓷器落地。
桃枝頓住腳步,不敢進去。
里面安靜了片刻,又傳來朱見深疲憊的聲音:“下去吧。”
太監低著頭退出來,臉色發白,看見桃枝,只是匆匆行了個禮,就快步離開了。
桃枝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里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和剛才洞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地上摔著個硯臺,墨汁濺得到處都是,染黑了朱見深的龍紋靴底。
他背對著她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曬書場,肩膀繃得很緊,像拉滿的弓。
“殿下。”桃枝輕聲喚道。
朱見深轉過身,眼底的怒意還沒散去,卻在看到她時,收斂了許多:“有事?”
桃枝的目光落在他腳邊的墨漬上,又快速移開,指著窗外:“蛇洞填好了。”
“嗯。”朱見深應了一聲,走到書桌前,拿起一張紙,上面寫著幾行字,墨跡潦草,像是急著寫的。
桃枝瞥見紙上的字——“萬貴妃安插人手入東宮”。
萬貴妃?
桃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記得歷史上,萬貴妃是朱見深登基后最寵愛的妃子,手段狠辣,尤其痛恨后宮有孕的女子。難道她現在就開始插手東宮的事了?
“是萬貴妃的人?”桃枝忍不住問。
朱見深抬頭看她,眼神復雜:“你知道的不少。”
桃枝低下頭:“在掖庭時聽老宮女說過。”
她沒敢說自己是從現代歷史知識里知道的,怕嚇到他。
朱見深沒再追問,只是把紙揉成一團,扔進炭盆里。紙團很快燃起來,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她想在東宮安插眼線,盯我的一舉一動。”他的聲音很沉,“剛才那個洞,就是她的人挖的,想偷聽消息。”
果然如此。
桃枝的心沉了下去:“那……洞里的火藥?”
“是用來毀尸滅跡的。”朱見深冷笑一聲,“若是被發現,就點燃火藥,炸塌洞口,誰也查不出是誰干的。”
好狠的心思。
桃枝的指尖有些發涼,她想起那個小宮女差點被栽贓,想起張嬤嬤的刁難,原來這一切的背后,都有萬貴妃的影子。
“那現在怎么辦?”
“已經派人去查了。”朱見深走到她面前,距離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龍涎香,混雜著淡淡的墨香,“但萬貴妃深得父皇信任,不好動。”
他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泥土的袖口上,眉頭微蹙,伸手替她拂去。
指尖相觸的瞬間,像有電流竄過。
他的指尖溫熱,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輕輕蹭過她的袖口,動作自然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桃枝的臉騰地紅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朱見深的手頓在半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很快又隱去:“以后做事,小心些。”
“是。”桃枝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得像擂鼓。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帶著沉甸甸的重量,讓她既緊張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你定的那些規矩,很好。”朱見深突然說,“繼續推行下去,不用怕得罪人。”
“是。”
“還有,”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那個洞的事,別告訴旁人。”
桃枝明白他的意思。現在東宮人心不穩,若是讓大家知道萬貴妃在暗中監視,只會更亂。
“奴才明白。”
朱見深沒再說什么,轉身回到書桌前,重新拿起筆,卻沒有立刻寫字,只是望著空白的宣紙發呆。
桃枝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將書房的沉默和他眼底的疲憊,都關在了里面。
剛走到廊下,就看見秋月急匆匆地跑來,臉色發白:“不好了,張嬤嬤……張嬤嬤在膳房鬧起來了!”
桃枝的眉頭皺了起來。
剛處理完小李子,張嬤嬤又開始作妖了?
她跟著秋月往膳房走,遠遠就聽見張嬤嬤尖利的哭喊:“我冤枉啊!憑什么只罰小李子!那排班表根本就是亂來的,憑什么她桃枝說什么就是什么!”
膳房門口圍了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
張嬤嬤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頭發散亂,哪里還有半點嬤嬤的樣子。她的目光瞥見桃枝,立刻像瘋了一樣撲過來:“桃枝!你這個小賤人!是你陷害我!”
桃枝側身避開,她撲了個空,摔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陷害你什么?”桃枝的聲音很冷,“是陷害你指使小李子破壞殿下的書,還是陷害你在東宮安插眼線?”
“眼線”兩個字,桃枝說得很重,像錘子敲在張嬤嬤心上。
張嬤嬤的哭聲戛然而止,臉色瞬間慘白,眼神慌亂地看向四周,像是怕被人聽見。
桃枝知道,她猜對了。張嬤嬤不僅是柏賢妃的人,很可能還和萬貴妃的人有勾結。
“我沒有!”張嬤嬤嘴硬,卻沒了剛才的囂張,“你別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查一查就知道了。”桃枝看向負責膳房的管事,“去搜張嬤嬤的住處,看看有沒有不該有的東西。”
管事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圍的人,又看了看桃枝堅定的眼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是。”
張嬤嬤的臉徹底沒了血色,掙扎著想去攔,卻被兩個小太監按住了。
“放開我!你們不能搜!”她尖叫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是柏賢妃娘娘的親戚!你們敢動我,娘娘不會放過你們的!”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反而坐實了她仗著柏賢妃撐腰的事實。周圍的太監宮女們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
沒過多久,管事拿著一個小布包回來了,臉色凝重:“姑娘,找到了這個。”
布包打開,里面是幾塊碎銀,還有一張紙條,上面用朱砂寫著幾個字:“東宮排班表,速抄來。”
沒有署名,卻誰都明白,這是給外面的人傳遞消息。
張嬤嬤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神里充滿了絕望。
桃枝拿起紙條,指尖劃過朱砂字,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冷宮的宮燈,想起“東宮不穩”的紙條。
一環扣一環,都是沖著東宮來的。
“按規矩,”桃枝的聲音傳遍膳房,清晰而堅定,“勾結外人,泄露東宮機密者,杖四十,送入慎刑司!”
慎刑司是專門處置犯事宮人的地方,進去的人,十有八九是活不出來的。
張嬤嬤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求饒:“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看在我在宮里多年的份上,饒了我吧!”
桃枝沒看她,只是對管事說:“執行吧。”
這一次,沒人再敢質疑。
張嬤嬤的哭喊聲越來越遠,最終被慎刑司的方向吞沒。
膳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桃枝的目光掃過眾人,每個人都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
“東宮的規矩,寫在墻上,記在心里。”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誰要是再敢犯,張嬤嬤就是例子。”
說完,她轉身往外走,湖藍色的宮裝在人群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
秋月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背影比初見時挺拔了許多,像株在風雨里扎了根的青竹,再也彎不了腰。
走到回廊時,桃枝突然停下腳步。
她看見朱見深站在不遠處的海棠樹下,正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贊賞,還有些別的什么,像藏在云層后的月亮,看不真切。
四目相對。
桃枝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低下頭,指尖攥緊了袖口。
朱見深緩步走過來,停在她面前,距離不遠不近,剛好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
“做得好。”
簡單三個字,卻讓桃枝的臉頰發燙。
“是殿下的規矩好。”她小聲說。
朱見深笑了,笑聲很輕,像風吹過海棠花:“我的規矩,是死的。但你,是活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泥土的袖口上,又移到她泛紅的臉頰,眼神像被溫水浸過,軟得不像話。
“手臟了。”
他突然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袖口,想擦掉那點泥漬。
指尖相觸的瞬間,像有電流炸開。
桃枝猛地縮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廊柱,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朱見深的手停在半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回去換件衣裳吧。”他轉身,往書房走去,“下午陪我去曬書場。”
“是。”桃枝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袖口,那里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燙得像團火。
等他走遠了,她才靠在廊柱上,輕輕喘了口氣。
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燙得驚人。
秋月從旁邊探出頭,笑得一臉促狹:“姑娘,你的臉比海棠花還紅呢。”
桃枝瞪了她一眼,卻沒什么力氣,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別胡說。”
秋月笑著躲開,卻故意湊近她耳邊:“我看殿下看你的眼神,像在看稀世珍寶呢。”
桃枝的臉更紅了,轉身就往住處走,腳步有些慌亂。
回到住處,她換了件干凈的宮裝,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中的少女,眉眼清秀,臉頰微紅,眼神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和期待。
她什么時候,開始在意朱見深的眼神了?
正想著,窗外傳來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
一只鴿子落在窗臺上,腳上綁著個小小的竹筒。
桃枝的心猛地一緊。
這是……傳信的鴿子?
她快步走過去,抓住鴿子,取下竹筒。竹筒里卷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
“萬貴妃至。”
萬貴妃來了?
桃枝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來東宮做什么?是為了張嬤嬤的事,還是為了那個被填死的洞?
更重要的是,這傳信的人,是誰?
是友,還是敵?
桃枝捏著紙條,指尖微微顫抖。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紙條上,那四個字像是活了過來,在她眼前扭曲、變形,變成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帶著探究和惡意。
東宮的平靜,徹底被打破了。
而她,站在風暴的中心,前路一片迷茫。
窗外的海棠花,被風吹落了幾片,飄落在青石板上,像幾滴破碎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