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貴妃到訪的消息像塊冰,砸進東宮的暖日里。
桃枝把紙條湊到燭火前,火苗舔舐著宣紙,將“萬貴妃至”四個字蜷成焦黑的蝴蝶。灰燼飄落在青磚上,被她用腳尖碾成粉末。
“姑娘,要去通報殿下嗎?”秋月的聲音發(fā)緊,手里的茶盞晃得厲害。
桃枝搖頭。朱見深剛被泄密的事攪得心煩,此刻再添堵,怕是更難應(yīng)付。她走到窗前,望著宮道盡頭,那里的朱漆拱門正緩緩打開,明黃色的儀仗像條游蛇,正往這邊爬。
“你去膳房盯著,”桃枝的指尖掐進窗欞的木紋里,“萬貴妃若要茶水點心,務(wù)必親自查驗。”
秋月點頭,腳步匆匆地去了。廊下的風(fēng)卷著海棠花瓣,落在桃枝的發(fā)間,帶著點甜腥氣,像要預(yù)示什么。
她轉(zhuǎn)身往書房走,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接縫處。這是她穿越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踩著格子走,能讓慌亂的心緒安定些。
書房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矸瓡穆曧懀瑓s不連貫,像被什么東西卡著。
桃枝推開門。
朱見深背對著她站在書架前,手指在書脊上滑動,指尖的薄繭蹭過宣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陽光從他肩頭斜切進來,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影子的邊緣卻在微微發(fā)顫。
“殿下。”桃枝輕聲喚。
朱見深沒回頭,指尖停在《資治通鑒》的燙金書脊上。那本被摔皺的典籍已經(jīng)修好,卻仍能看出修補的痕跡,像道愈合的疤。
“她來了。”他的聲音很沉,像浸了水的棉絮。
桃枝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
“要不要……”她想說“要不要避一避”,卻被他轉(zhuǎn)身的動作打斷。
朱見深的眼底有紅血絲,眼下的青黑比昨日重了些,像是徹夜未眠。他盯著她,目光像張網(wǎng),把她的慌亂都兜了進去。
“避不開的。”他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脊,“她是來探底的。”
探底。桃枝咀嚼著這兩個字,舌尖泛起苦澀。就像商家驗貨,要看東宮的底氣還剩多少,要看她這個新晉的“規(guī)矩制定者”,到底有幾斤幾兩。
廊下傳來太監(jiān)的唱喏:“萬貴妃娘娘駕到——”
朱見深的指尖猛地攥緊,書脊被掐出一道淺痕。他深吸一口氣,再抬眼時,眼底的疲憊已經(jīng)被一層寒霜覆蓋。
“擺駕迎駕。”
桃枝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挺直的脊背。明黃色的常服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龍紋像活了過來,鱗片間藏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萬貴妃的儀仗停在庭院中央。她穿著正紅色宮裝,領(lǐng)口繡著金線纏枝蓮,明明是嬌艷的顏色,卻被她穿出了殺伐氣。珠翠在發(fā)間叮當(dāng)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上的鼓。
“臣妾參見太子殿下。”萬貴妃的聲音柔得像水,卻不彎腰,只是微微屈膝,眼角的余光掃過朱見深身后的桃枝,帶著鉤子似的。
朱見深的手在袖中攥成拳:“貴妃免禮。不知貴妃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萬貴妃掩唇輕笑,指甲上的蔻丹紅得像血,“聽聞東宮新來了位伶俐的姑娘,特來瞧瞧。”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桃枝,像兩支淬了毒的箭。
桃枝低頭行禮,指尖掐著掌心,逼自己穩(wěn)住:“奴才桃枝,參見貴妃娘娘。”
“抬起頭來。”萬貴妃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桃枝緩緩抬頭,迎上她的目光。萬貴妃的眼尾上挑,瞳孔是極深的黑,像兩口深井,藏著數(shù)不清的算計。她的目光在桃枝臉上逡巡,從眉眼到下頜,最后落在她的袖口——那里繡著小小的桃花,是朱見深特意讓人加的花樣。
“果然是個標(biāo)志的。”萬貴妃笑了,笑意卻沒到眼底,“聽說你定了些新規(guī)矩?”
“只是按殿下的意思,整理內(nèi)務(wù)罷了。”桃枝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哦?”萬貴妃挑眉,視線轉(zhuǎn)向朱見深,“殿下倒是放權(quán)得很。”
朱見深擋在桃枝身前半步,陰影落在她頭頂:“東宮之事,本宮自有主張。”
他的肩膀微微側(cè)著,正好護住桃枝的大半身子。陽光從他耳后穿過,在他頸側(cè)投下細小的絨毛,竟少了幾分威嚴,多了些護崽的急切。
桃枝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不知何時沁出了汗,黏在掌心,有點癢。
萬貴妃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zhuǎn)了個圈,突然笑了:“瞧本宮,倒成了外人。既然殿下忙,臣妾就不打擾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卻又突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對了,前幾日本宮宮里丟了只鴿子,據(jù)說落在了東宮,不知殿下見著了嗎?”
朱見深的指尖猛地一顫。
桃枝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那只傳信的鴿子!
她搶先開口,聲音穩(wěn)得不像自己:“回娘娘,東宮確有野鴿棲息,若是貴妃的鴿子,奴才這就命人仔細尋找。”
萬貴妃盯著她的眼睛,像要看到骨頭里:“有勞姑娘了。”
她的指尖劃過鬢邊的珠花,動作緩慢,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朱見深突然開口:“貴妃的鴿子,想必是迷路了。東宮會留意,若找到了,自會送還。”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萬貴妃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儀仗像退潮的水,很快消失在宮道盡頭,只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混著龍涎香,在空氣中糾纏,像場無聲的較量。
直到看不見儀仗了,朱見深才松了口氣,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濕。
“她故意的。”他說,聲音里帶著后怕。
桃枝點頭。萬貴妃知道鴿子的事,甚至可能知道紙條的內(nèi)容。她就是來敲警鐘的。
“去查鴿子的來源。”朱見深的指尖捏得發(fā)白,“還有,把東宮所有的鴿子都處理掉,一只不留。”
“是。”
兩人并肩往書房走,誰都沒說話。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偶爾交疊在一起,像不經(jīng)意的觸碰。
走到回廊拐角,朱見深突然停下:“剛才,謝了。”
桃枝抬頭,撞進他的眼眸里。那里的紅血絲還在,卻多了些暖意,像寒夜里的星火。
“是奴才該做的。”她低下頭,耳尖發(fā)燙。
朱見深的指尖動了動,像是想碰她的頭發(fā),卻又忍住了,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門關(guān)上的瞬間,桃枝靠在廊柱上,輕輕喘了口氣。剛才萬貴妃的目光,像冰錐一樣扎在她身上,若不是朱見深擋在前面,她怕是早就露了破綻。
秋月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手里拿著個食盒:“姑娘,快喝點安神湯,我剛讓膳房燉的。”
湯碗遞過來,指尖相觸,秋月的手也是涼的。
“萬貴妃好嚇人。”秋月拍著胸口,“她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吃了。”
桃枝喝了口湯,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寒意:“她不是沖我來的,是沖殿下。”
萬貴妃要的,是東宮的控制權(quán),是朱見深的忌憚。而她,只是個恰好撞在槍口上的靶子。
“那怎么辦?”秋月急了,“總不能一直這樣被動挨打。”
桃枝放下湯碗,目光落在書房緊閉的門上。朱見深還在里面,她能想象他此刻的樣子——眉頭緊鎖,指尖掐著眉心,像每次煩憂時那樣。
“得幫他。”桃枝說。
不是為了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只是剛才看到他擋在身前的背影,突然覺得,不能讓他一個人扛著。
就像現(xiàn)代職場里,看到并肩作戰(zhàn)的同事陷入困境,總會下意識地想搭把手。
她轉(zhuǎn)身往書房走,腳步比來時堅定。
敲門的瞬間,里面?zhèn)鱽碇煲娚钇v的聲音:“進。”
書房里彌漫著墨香,還有淡淡的酒氣。朱見深坐在書桌前,面前擺著個空酒杯,手里捏著奏折,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殿下。”
朱見深抬頭,眼底的紅血絲更重了。他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有事?”
“奴才看殿下心煩,”桃枝走到書桌前,目光落在奏折上,上面的字跡潦草,甚至有幾處涂改,“或許……奴才能幫上忙?”
朱見深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朝堂之事,你幫不上。”
“未必。”桃枝拿起一本攤開的奏折,上面寫著關(guān)于賑災(zāi)糧款的事,語氣激烈,像是在爭吵,“奴才雖不懂朝堂,但懂人心。”
她的指尖劃過“災(zāi)民暴動”四個字,指甲修剪得圓潤,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就像管東宮,光靠規(guī)矩不行,得讓人愿意聽。”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那指尖很細,指腹因為做事而有些薄繭,卻在觸及奏折時,帶著種奇異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
“換位思考。”桃枝抬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若是您是災(zāi)民,拿到摻了沙子的糧食,會怎么做?”
朱見深愣住。
他從小在深宮長大,錦衣玉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奏折里說的是“刁民難馴”,是“需嚴懲以儆效尤”,卻沒人說過,災(zāi)民為什么會反。
“會餓。”桃枝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心上,“會想讓家人活下去。”
她想起現(xiàn)代新聞里的報道,想起那些為了一口吃的而奔波的人。生存,從來都是最原始的驅(qū)動力。
朱見深的眉頭緩緩舒展,眼底的迷霧散了些:“你是說,要先解決他們的肚子?”
“是。”桃枝點頭,指尖在奏折上圈出“糧款被克扣”幾個字,“堵住漏洞,才能讓糧食真的到災(zāi)民手里。就像東宮的規(guī)矩,得先讓人信,才會有人守。”
朱見深看著她,眼神里有驚訝,有探究,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被風(fēng)吹動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他突然笑了,是今天第一次真心實意的笑,眼角的細紋都柔和了:“你這腦子,裝的到底是什么?”
桃枝的臉微微發(fā)燙,低下頭:“只是些旁門左道。”
“是妙計。”朱見深拿起筆,筆尖蘸了墨,卻沒有立刻寫,只是看著她,“繼續(xù)說。”
被他這樣盯著,桃枝有些不自在,指尖下意識地卷著袖口的桃花:“還可以……讓官員和災(zāi)民一起吃粥。”
“一起吃粥?”
“是。”桃枝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有星星在里面跳,“讓他們親眼看看粥里的沙子,親身體會餓肚子的滋味。人心都是肉長的,或許就不會那么狠了。”
這是她從現(xiàn)代管理學(xué)里看來的,共情才能帶來理解。
朱見深的筆尖頓在紙上,墨滴暈開一小團。他看著她,眼神越來越深,像要把她吸進去。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兩人之間的空隙里,浮塵在光柱里跳舞,空氣仿佛凝固了。
桃枝的心跳越來越快,能聽到自己的咚咚聲,像敲在朱見深的耳膜上。她想移開目光,卻被他牢牢吸住,動彈不得。
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很清晰,帶著點剛喝過酒的紅潤。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近地看他,拋開太子的身份,只是一個被煩憂困擾的男人。
朱見深突然抬手,指尖離她的臉頰只有寸許,卻停住了。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她的額角,溫?zé)岬模瑤еc危險的誘惑。
桃枝的瞳孔驟然收縮,屏住了呼吸。時間仿佛被拉長,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和自己快要炸開的心跳。
“殿下……”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朱見深猛地回神,像被燙到一樣收回手,指尖攥得發(fā)白,指節(jié)泛青。
“咳。”他清了清嗓子,別過頭去,耳根卻悄悄紅了,“就按你說的辦。”
桃枝松了口氣,后背的衣料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她連忙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心臟還在瘋狂跳動,像要掙脫胸腔。
剛才那一瞬間,她差點以為……
不敢想下去。
朱見深低頭寫字,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音很響,像是在掩飾什么。他的耳尖還紅著,像沾了胭脂。
桃枝悄悄抬眼,正好看到他握著筆的手。指骨分明,手腕的青筋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卻在寫某個字時,突然頓了一下,筆畫歪了半分。
像她此刻的心跳,亂了節(jié)奏。
“奴才告退。”桃枝低聲說,逃也似的往外走。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朱見深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晚上……一起用膳。”
桃枝的腳步頓住,沒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推門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廊下的風(fēng)很涼,吹在發(fā)燙的臉頰上,卻沒讓心跳慢下來。她靠在墻上,手撫著胸口,指尖還殘留著剛才那瞬間的悸動。
秋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笑得一臉狡黠:“姑娘,你的耳朵紅得像櫻桃。”
桃枝瞪了她一眼,卻沒力氣反駁,只是轉(zhuǎn)身往膳房走:“晚上要給殿下備些清淡的,他喝了酒。”
秋月跟上她,嘰嘰喳喳地說:“我早就備好了,有蓮子羹,還有你愛吃的桂花糕……”
桃枝聽著她的聲音,心里卻亂糟糟的。
朱見深剛才的眼神,他停在半空的指尖,還有那句“一起用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久久不散。
她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改變。
就像東宮的規(guī)矩,看似穩(wěn)固,卻在不知不覺中,被注入了別的東西,變得不再純粹。
晚上的膳房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
朱見深沒再提白天的事,只是偶爾給她夾菜,動作自然,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刻意。
桃枝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飯,臉頰還在發(fā)燙。
“災(zāi)民的事,謝謝你。”朱見深突然說,打破了沉默。
“是殿下自己想通了。”桃枝小聲說。
朱見深笑了笑,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很柔和,像傍晚的夕陽。
吃到一半,太監(jiān)匆匆跑來,臉色發(fā)白:“殿下,不好了!萬貴妃宮里的人……在宮門口鬧事!”
朱見深的筷子頓在半空。
桃枝的心猛地一沉。
來了。
萬貴妃果然沒打算善罷甘休。
“鬧什么?”朱見深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
“說……說我們私藏貴妃的鴿子,還打傷了她的人!”太監(jiān)的聲音帶著哭腔。
朱見深猛地起身,龍紋在燭火下翻涌,帶著怒意:“放肆!”
他往外走,腳步生風(fēng)。桃枝連忙跟上,心里卻清楚,這是沖著她來的。
宮門口,萬貴妃的太監(jiān)正指著東宮的侍衛(wèi)罵,地上躺著個鼻青臉腫的小太監(jiān),據(jù)說是來要鴿子時被打的。
“太子殿下這是要包庇一個小丫鬟嗎?”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尖聲道,“連貴妃娘娘的人都敢動!”
朱見深站在臺階上,目光如刀:“誰給你們的膽子,在東宮撒野?”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顯然有恃無恐:“我們只是來討個公道!那小丫鬟偷了貴妃的鴿子,還敢抵賴!”
他的目光掃過朱見深身后的桃枝,帶著惡意的笑:“說不定,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讓殿下也幫著隱瞞呢!”
“你找死!”朱見深的怒喝震得燭火搖晃。
桃枝突然上前一步,擋在朱見深身前,目光直視那太監(jiān):“你說我偷了鴿子,可有證據(jù)?”
“證據(jù)?”太監(jiān)冷笑,“我們的人親眼看見你抓了鴿子!”
“哦?”桃枝的聲音很穩(wěn),“何時看見的?在哪里看見的?當(dāng)時我身邊還有誰?”
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打得太監(jiān)措手不及,眼神慌亂起來:“我……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反正就是你!”
“看來是編的。”桃枝轉(zhuǎn)向周圍的侍衛(wèi),“你們可有看到我私藏鴿子?”
侍衛(wèi)們齊聲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