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冰還沒化透,東宮書房的炭盆卻燒得正旺。
桃枝抱著剛整理好的奏疏進屋時,正撞見朱見深將一本奏折拍在案上。宣紙邊角卷起,墨痕濺出幾點,像極了他此刻繃起的下頜線。
“殿下?”她放輕腳步,將奏疏碼在案角,“該用點心了。”
朱見深沒抬頭,指節捏著眉心泛白。窗外的風卷著殘雪撲在窗欞上,嗚嗚咽咽的,像誰在暗處哭。
桃枝退到門邊,眼尾瞥見案上散落的字——“流民”“漕運”“外戚”。這些詞像冰錐子,扎得空氣都冷了幾分。
她忽然想起現代公司團建時玩的游戲。那時部門經理被項目壓得愁眉不展,實習生提議玩劇本殺,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竟慢慢松快了。
“殿下,”她咬了咬下唇,“奴婢……想到個解悶的法子。”
朱見深抬眼時,眸子里還凝著霜。可看清桃枝手里那疊粗糙的麻紙,霜氣竟散了些。
“這是?”
“是個角色扮演的游戲。”桃枝把麻紙鋪開,上面用炭筆寫著人名和簡單的情節,“就像戲文,但不用唱,全憑自己說。您看,這里有漕運使、民女、御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朱見深的指尖落在“御史”二字上,指腹碾過紙面的毛邊。麻紙是她用廢紙拼接的,邊緣不齊,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
“演誰?”
“奴婢寫了幾個前朝的案子,”桃枝的指尖點在“漕運使”上,炭灰蹭在指腹,“殿下要是不想演,看看也行。就當……看一出沒聽過的戲。”
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沾著點墨灰,像落在紙上的雀兒。朱見深的目光順著那指尖滑上去,撞見她眼里的光——不是討好,是帶著點狡黠的期待,像藏了顆糖的孩子。
“準了。”他收回手,端起冷掉的茶盞,“叫上書房的人,湊個熱鬧。”
桃枝轉身時,聽見茶盞落在案上的輕響。她抿了抿唇,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二
晚膳后,東宮偏殿的炭盆添了新炭。
秋月捧著托盤進來時,差點被滿地的“道具”絆倒。布偶做成的贓銀塞在竹籃里,草繩捆著的“賬本”其實是舊書冊,最顯眼的是桃枝用胭脂調了清水畫的“血跡”,紅得觸目驚心,卻帶著點胭脂的甜香。
“這是要鬧哪出?”秋月捂著心口,看見朱見深居然也坐在下首,手里還捏著張寫著“大理寺卿”的紙條。他今日換了件石青色常服,領口沒系緊,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頸,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凌厲。
“玩游戲。”桃枝塞給她一張“民女”的角色卡,麻紙上寫著“自幼隨父行商,熟知漕運路線”,“照著上面的話說就行,不用怕錯。”
朱見深的目光掃過眾人手里的卡,最終落在桃枝那張“仵作”上。她今天換了身月白的襦裙,領口繡著半朵梅花,低頭念詞時,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像落了層細雪。
“案情開始。”桃枝清了清嗓子,拿起個空瓷碗當驚堂木,“昨夜漕運使死于官驛,身上有刀傷,隨身攜帶的賬本失蹤——”
話沒說完,扮演“兇手”的小太監忽然“撲通”跪下:“不是我!我沒殺人!”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哄笑起來。小太監是新來的,臉漲得通紅,頭埋在地上不敢抬。朱見深的嘴角也漾起點笑意,像冰面裂開的細縫,暖光漏出來,把周圍的炭火氣都染軟了。
桃枝瞪了那小太監一眼,卻在轉身時對上朱見深的目光。他眼里的笑意還沒散,混著燭火的暖光,把她的臉映得有點燙。她想起今早整理書房,看見他案上壓著張字條,寫著“申時,議政”,墨跡深得像化不開的愁。
“重來。”她慌忙低頭,假裝整理手里的紙條。指尖卻不爭氣地抖了下,炭筆在“兇器”二字旁邊劃了道歪線,像條慌亂的小蛇。
三
第二輪開始時,朱見深忽然開口了。
“仵作,”他捏著紙條,聲音比平時沉了些,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死者刀傷是左深右淺,兇手應是左撇子?”
桃枝猛地抬頭。劇本里沒寫這個。她抬眼時,正撞見他眼里的探究,像在朝堂上審視奏折般認真,卻又多了點別的什么,像燭火在水面搖晃的光。
他的指尖在“大理寺卿”四個字上敲了敲,節奏不急不緩。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偏殿的燭火“噼啪”響了聲,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桃枝定了定神,蹲下身撿起地上那柄木刻的假刀。刀柄右側磨損得厲害,是她用砂紙磨了半宿的成果。
“大人明鑒。”她舉起刀,掌心向上托著,手腕微顫,“但這刀柄的磨損,卻像是右撇子常用的痕跡。您看,這里的凹槽更深。”
朱見深的視線從刀身移到她的手。她的手不算細嫩,指腹有薄繭,是在掖庭搓洗衣物磨出來的。可此刻托著刀的樣子,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穩當,像握著什么重要的證物。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太液池,她的指尖碰過他的手。冰得像玉,卻燙得他心尖發麻,連帶著那天的風都成了暖的。
“或許,”他傾身向前,燭火在兩人之間投下交疊的影子,衣袍掃過案幾,帶起一陣墨香,“兇手故意用了右撇子的刀?”
桃枝的呼吸頓了半拍。他靠得太近,身上的墨香混著炭火氣漫過來,把她圈在一個小小的、暖融融的空間里。她看見他睫毛上沾了點灰,像落了只極小的蝶,翅膀顫了顫,其實是他眨眼的動作。
“那便要看賬本上的指紋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飄,像踩在棉花上,“誰碰過,總會留下痕跡。”
朱見深的指尖猛地一頓。
指紋。這個詞他聽過一次,就在上次茶水被動手腳的時候。她當時說“每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像天上的星星”,他那時只當是新奇說法,此刻卻覺得這詞里藏著深意。
他抬眼,正撞見桃枝慌忙移開的目光。她耳尖紅了,像被炭火燎過的梅瓣,連帶著脖頸都泛著粉。偏殿的炭火燒得正旺,把空氣烤得發燙。
四
第三輪游戲時,秋月忽然入了戲。
“民女見過大人,”她福了福身,聲音帶著哭腔,“前夜我見漕運使與御史在官驛爭執,御史大人說要‘揭發’什么……”
扮演御史的老太監慌了神:“你胡說!我沒有!”
“哦?”朱見深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老太監身上,“那你前夜為何出現在官驛附近?”
老太監支支吾吾,手里的角色卡都捏皺了。桃枝看著朱見深,他明明在說戲里的話,眼神卻帶著審案時的銳利,像在透過角色看人心。
她忽然明白,他不是在玩。他是在借著游戲,練那套識人斷案的本事。
“仵作,”朱見深的目光轉回她身上,“你說,死者指甲縫里的木屑,與官驛的門栓是否相符?”
這又是劇本外的話。桃枝定了定神,從懷里摸出片曬干的槐樹葉:“回大人,木屑紋理與門栓一致,但門栓是松木,這片是槐木。”
她早料到他會追問,特意撿了不同的樹葉做道具。朱見深看著那片槐樹葉,眸子里閃過一絲笑意,快得像流星。
“看來,兇手帶了別處的木屑。”他慢悠悠地說,“或許,是從家里帶來的?”
扮演兇手的小太監這次沒慌,反而梗著脖子:“我家沒有槐樹!”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偏殿的氣氛松快起來,連老太監都忘了緊張,跟著笑出了聲。朱見深的肩膀也放松了些,手指不再捏緊,而是輕輕搭在案幾上,跟著眾人的笑聲,指尖微微動著。
桃枝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場景很珍貴。像在冰封的河面上,忽然看見條游魚,鮮活又難得。
五
游戲到后半夜才散。
小太監們捧著“贓銀”打鬧著出去,你追我趕的腳步聲在回廊里蕩開。秋月收拾殘局時,把那疊角色卡往桃枝懷里一塞,湊到她耳邊:“殿下看你的眼神,可不像看宮女。”
桃枝的臉“騰”地紅了,推了她一把:“別胡說。”
秋月笑著跑開,偏殿里漸漸空了,只剩下她和朱見深。
炭盆里的火弱了些,光線變得昏昏沉沉。朱見深靠在椅背上,眼簾半垂,露出段清晰的下頜線。他似乎累了,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微微彎著,像根繃了太久的弦。
“這個游戲,叫什么名字?”朱見深忽然問。
“還沒取名。”桃枝把角色卡收起來,指尖劃過那張寫著“仵作”的紙,邊緣被她摩挲得發毛,“殿下覺得……叫‘劇本殺’如何?殺,就是探查真相的意思。”
“劇本殺。”朱見深重復了一遍,指尖在案上寫這三個字,墨痕淺淡,“有點意思。”
他的指腹劃過桌面,留下淺淡的痕。桃枝的目光跟著那痕跡動,忽然發現他寫“殺”字時,最后一筆收得極快,像藏著什么心事,又像在下定決心。
“殿下,”她鼓起勇氣,炭盆的熱氣烤得她膽子大了些,“其實這游戲,不止是解悶。”
朱見深抬眼,眸子里的光在昏暗中格外亮。
“每個人的角色里,都藏著點心思。”桃枝的聲音輕下來,像怕被風聽見,“就像……就像朝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對方手里的‘劇本’是什么。有人裝好人,有人藏著壞心。”
窗外的風又起了,這次卻沒那么冷。桃枝看見朱見深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亮了一下,像星火落在深潭里,漾開圈圈漣漪。
他忽然伸手,越過案幾,輕輕碰了碰她手里的角色卡。他的指尖剛從炭火邊挪開,帶著點灼熱的溫度。
“那你的劇本呢?”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溫溫的,像春日融雪,“桃枝的劇本,寫了什么?”
桃枝的手猛地收緊,卡片邊緣硌得掌心發疼。麻紙粗糙,卻擋不住他指尖的溫度,那點熱順著血管往上爬,燒得她心口發慌。
她該說什么?說自己的劇本是從現代來的?說她知道未來會有萬貴妃專寵,知道他會經歷多少風雨?
可對上他的眼睛,那些話忽然堵在了喉嚨里。他的目光太沉,太認真,像要把她整個人都看穿,卻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珍視,像捧著易碎的瓷。
“奴婢的劇本……”她低下頭,看見兩人的影子在地上纏成一團,像根系不清的線,“還在寫。”
朱見深沒再追問。他收回手時,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袖口的布料紋理,糙糙的,卻讓人記掛。偏殿的鐘敲了三下,已是深夜。
六
桃枝回到住處時,月亮已經偏西了。
她坐在床沿,摸著那疊角色卡發呆。最底下那張,是她偷偷寫的“太子”角色,只一句話——“前路迷霧重重,需尋一盞燈”。
這盞燈,會是她嗎?
她想起朱見深碰過她手背的指尖,那點溫度像燒紅的烙鐵,印在皮膚上。她摸了摸耳尖,還是燙的。
正想著,窗紙忽然被什么東西敲了三下。
篤,篤,篤。
極輕,像鳥啄木頭,又像有人用指甲輕輕刮。
桃枝猛地起身,吹滅燭火。月光從窗縫里擠進來,在地上鋪了層銀霜,把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張牙舞爪的鬼。
她摸到門后的木棍,屏住呼吸。這是東宮,按說不該有外人,可柏賢妃的眼線,誰知道藏在哪個角落?
門外,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卷著殘雪,在回廊里打著旋。
過了片刻,又響起三下輕敲。這次更急了些,像誰在催,又像誰在害怕。
桃枝咬咬牙,猛地拉開門。
空無一人。
只有風卷著一片枯葉,旋進門檻,落在她腳邊。枯葉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燒過。
她低頭時,看見腳邊放著個小小的紙團。用胭脂染過的絹布包著,透著股熟悉的香氣——是柏賢妃宮里常用的玫瑰香。
撿起來展開,月光下,一行字刺得她眼睛發疼——
“劇本殺,好一出戲。”
字跡張揚,筆畫間帶著股狠勁,像用刀尖刻的。
是柏賢妃的人。她們果然在盯著東宮,連這點小事都知道了。
桃枝捏緊紙團,指節泛白。紙團里似乎還裹著什么硬物,硌得她手心發燙。她拆開絹布,里面竟是半枚斷裂的玉簪,簪頭刻著朵梅花——是柏賢妃常戴的樣式。
這是警告?還是誘餌?
她抬頭望向東宮深處,朱見深的書房還亮著燈。那點昏黃的光,在無邊夜色里,像顆隨時會被風吹滅的星。
風又起了,這次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桃枝把玉簪塞進袖袋,指尖觸到冰涼的簪身,忽然想起游戲里那個沒找到的賬本。
劇本殺里的賬本沒找到,可現實里的賬本,藏著多少秘密?柏賢妃知道了游戲,會不會借題發揮?朱見深的“劇本”,又會被改寫嗎?
她裹緊衣襟,轉身關上門。門軸“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或許,真正的劇本,才剛剛開始。而她這顆不小心掉進來的棋子,已經被推到了棋盤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