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晨霧還沒散。
廊下的青石磚沁著潮,桃枝的鞋尖沾了層濕,像裹了層碎銀。她翻著手里的名冊,紙頁邊緣卷了角,是昨夜反復摩挲的痕跡,邊角處還沾著點油燈的油漬。
竹牌在石桌上碼得整齊,每塊都刻著名字。張姐的牌邊緣缺了個角,是上次搬花盆時磕的;小李子的牌還新,字是桃枝幫他寫的,筆鋒歪歪扭扭,像只站不穩的小鳥,末尾多描了兩筆,生怕墨水暈開。
“今日輪值的,按昨夜排的表領差事。”
桃枝把竹牌往石桌上一放,聲音撞在霧里,散得軟軟的。廊下的麻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來,翅膀帶起的風掀動了她的衣角。
“張姐負責書房灑掃,記得窗欞縫要擦到。”她指尖點向西側,那里的窗欞積了層薄灰,“小李子去清點庫房,賬本我放在東側第一格了,夾著片銀杏葉做記號,是昨兒從御花園撿的?!?/p>
眾人圍上來領牌,腳步聲踩碎了晨霧。有個小太監踮腳夠最上面的牌,袖口沾著的墨漬蹭在石桌上,像朵沒開好的墨花。他叫小祿子,前幾日抄書時總偷懶,被罰抄了三遍《勸學》,眼下見了竹牌,耳朵尖都紅了。
桃枝眼尖,指了指他的袖口:“昨兒抄書得獎的墨錠,可別浪費了。再蹭,怕是要把石桌染成硯臺了?!?/p>
小太監臉一紅,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蹭得更大片,像給石桌添了道新疤。
回廊盡頭忽然傳來輕響。
朱見深站在那里,青灰色常服的下擺沾著草屑,顯然是剛從花園過來。他手里捏著片沾露的荷葉,指尖輕輕捻著葉邊,水珠順著指縫滴下來,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
“新規矩倒是管用人。”他慢悠悠開口,聲音里裹著霧的濕,“比從前亂糟糟的強,連走路都帶了風?!?/p>
桃枝轉身時差點撞進他懷里。
鼻尖擦過他的衣襟,聞到淡淡的松墨香,混著晨露的清,還有荷葉的腥氣。她慌忙后退半步,竹牌在手里晃了晃,指尖沁出的薄汗把竹牌浸得發暗。
“殿下早。”
“賞?!?/p>
朱見深從袖中摸出個錦袋,往石桌上一放。袋口散開,滾出幾顆蜜餞,裹著晶瑩的糖霜,在晨光里閃得晃眼,有顆滾到了張姐腳邊,她慌忙用腳尖勾住,像護著塊金子。
“上月績效最好的,自己拿?!?/p>
張姐第一個伸手。
枯瘦的手指捏起顆金橘脯,皺紋里都堆著笑。她的指甲縫里還嵌著灰,卻把蜜餞托在掌心,像捧著顆珍珠,顫巍巍往嘴里塞了半顆,瞇著眼咂摸:“老婆子活了半輩子,頭回干活能得甜頭兒。比宮里的蜜餞還多份心呢,這糖霜裹得勻。”
小太監也怯生生拿了顆。
糖霜在舌尖化開時,他眼睛瞪得溜圓,腮幫子鼓得像含著顆蓮籽:“比御膳房的還甜!桃枝姑娘,這是你做的?我娘在家也做過,可沒這么脆。”
桃枝正低頭分布帕,聞言搖搖頭。帕角繡著小小的“勤”字,針腳歪歪扭扭,是她就著油燈縫的,線尾還留著沒剪干凈的線頭,有塊帕子的“勤”字少了最后一筆,像個沒寫完的句號。
“是御膳房的李師傅給的方子。”她把帕子遞出去,指尖碰到小祿子的手,他像被燙到似的縮回,“干活擦汗用,臟了能換,比反復用舊布強,省得生虱子?!?/p>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她發頂。
晨光穿過她的發梢,在頸間投下細碎的影,像落了片蝶翅。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軟,像風吹過湖面的紋:“這帕子也算獎勵?”
桃枝抬頭。
撞進他眼里的瞬間,心跳漏了半拍。那里面盛著晨霧,還有個小小的自己,縮著肩膀,像只受驚的雀,連鬢角的碎發都看得分明。
她慌忙錯開視線,指尖把帕子疊得方方正正,棱角壓得筆直:“實用。”
“你倒會精打細算?!?/p>
朱見深拿起塊帕子,指尖撫過針腳。細密得像鳥雀啄的痕,他忽然輕笑一聲,帕子在指尖轉了個圈:“比戶部的賬冊還清楚,連針腳都透著算計。”
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
像片羽毛輕輕掃過,又像團暖火燎過。桃枝的手猛地一顫,帕子差點掉在地上,她慌忙攥緊,指節泛白,耳后像被炭火燎過,熱得發燙。
人群里有人低笑。
張姐用胳膊肘撞了撞身邊的宮女,擠眉弄眼的樣子像偷看到什么趣事,宮女抿著嘴笑,手里的帕子都快攥皺了。桃枝的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轉身往庫房走:“我去看看賬本?!?/p>
朱見深望著她的背影。
帕子在手里轉了轉,他忽然揚聲道:“往后每月都按這個規矩來。”
眾人的目光唰地聚過來,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
“做得好多得?!彼室忸D了頓,目光掃過縮著脖子的小祿子,看著他緊張得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才慢悠悠補道,“偷懶的,就罰抄《勸學》,抄到明白為止。小祿子,你說該不該?”
小祿子頭點得像搗蒜,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該!該!”
庫房的算盤聲噼里啪啦響。
桃枝扒拉著算珠,指尖卻總想起剛才那觸感。像有團暖乎乎的氣纏在手上,散不去,撓得人心頭發癢,連算珠都變得滑溜溜的,好幾次差點從指縫溜走。
窗外傳來小李子的吆喝,帶著點喘。
“桃枝姑娘!這月的紙比上月多了三成,庫房快堆不下啦!我找了三個小太監才搬完,胳膊都酸了!”
她探頭出去。
陽光下的紙卷泛著白,像堆沒融化的雪。朱見深站在紙堆旁,正接過小李子遞來的賬冊,手指點在某一頁上,側臉的輪廓被晨光描得很柔和,睫毛投下的陰影落在鼻梁上,像道淺淺的河。
“多的分些給西院。”桃枝的聲音飄過去,被風揉得軟軟的,“那邊的小太監練字總缺紙,上次見他們用樹皮畫,怪可憐的。績效好的,也該獎點實在的?!?/p>
朱見深抬頭望過來。
目光像浸了溫水,漫過她的臉頰,帶著點笑意。他合上冊子,往庫房這邊走,鞋踩在石板上的聲,一步一步,敲在桃枝心上,像打更的鼓點。
“昨兒柏賢妃宮里來人?!彼驹趲旆块T口,陰影落在眼睫上,像棲著只黑蝶,“問東宮怎么突然熱鬧起來了,說隔著墻都能聽見笑。”
桃枝的手頓了頓。
算珠卡在縫里,她用力一拔,木珠撞在掌心,有點疼:“她又要生事?上次宮燈的事還沒算完。”
“我讓管事回了句‘太子爺高興’?!敝煲娚羁吭陂T框上,指尖敲著門框,篤篤聲里藏著笑意,“她若再派人來,你這績效制,怕是要傳到父皇耳朵里。到時候,說不定要召你去問話呢。”
“傳到也不怕?!?/p>
桃枝把算珠歸位,聲音突然硬氣起來,像裹了層冰。她抬眼時,撞進他帶著笑意的目光里,那里面映著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卻站得筆直,連腰板都挺得比平時直。
“賞罰分明,本就是正理。”她的指尖捏緊了算珠,木珠被捏得發暖,“總比渾渾噩噩強,殿下說是不是?”
朱見深忽然伸手。
指尖擦過她的鬢角,捏下片不知何時沾上的棉絮。他的指腹停在她耳后,溫熱的氣拂過頸窩,像春陽曬過的風,帶著點松墨香,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你這性子,倒像庫房里的銅鎖?!彼穆曇魤旱玫?,像怕被霧聽去,氣音拂過耳廓,“看著不起眼,卻結實得很,鑰匙不對,怎么都擰不開?!?/p>
桃枝猛地往后縮。
后腦勺磕在貨架上,發出“咚”的響,震得架上的陶罐都晃了晃,掉下來片陶屑,落在她的發間。架上的賬本嘩啦啦掉下來,砸在她腳邊,揚起陣灰。其中一本翻開著,露出里面夾著的小紙條,紙邊都發黃了,像被揉過無數次。
“柏氏黨羽密會”。
字跡潦草,墨色發烏,像用燒焦的樹枝寫的,最后那個“會”字的捺畫拖得老長,劃破了紙頁。
朱見深彎腰去撿。
指尖先她一步碰到紙條,指腹壓在“柏氏”二字上,把那兩個字按得變了形。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沉下去,像結了層薄冰,連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
“這是什么時候發現的?”他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冷,像冰錐輕輕刮過石頭。
桃枝的心提起來,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看著他捏緊紙條的手,指節泛白,紙條都被捏出了褶皺。她撿起地上的賬本,指尖發顫,紙頁割得指腹有點疼:“就在剛才……整理舊賬時掉出來的。”
她沒說昨夜就發現了。
怕他覺得自己隱瞞,更怕他追問紙條的來歷——她其實認得出,那是西院小太監的筆跡,他前幾日總躲在樹后偷偷寫東西,被她撞見時,慌得把紙塞進了樹洞里,當時她就覺得不對勁。
朱見深盯著紙條,眼珠都沒動一下。
忽然抬頭,目光像兩把鉤子,要把人的心都鉤出來:“你信里的內容?”
“寧可信其有。”桃枝的聲音有點干,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她把賬本抱在懷里,像抱著塊盾牌,擋住他過于銳利的目光,“她幾次三番找事,恐怕不止是針對我……殿下,您要當心?!?/p>
話沒說完,就被朱見深打斷。
“今日的績效,加一項?!彼鸭垪l揣進袖中,動作又快又狠,像在藏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轉身時碰倒了門邊的掃帚,竹枝在地上滾了滾,停在桃枝腳邊,沾了層灰,“留意各宮來往的人,尤其是……柏賢妃宮里的?!?/p>
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帶著不容置疑的沉,像壓在紙堆上的石頭:“別聲張,像往常一樣就行。若是走漏了風聲,這績效制,怕是保不住你?!?/p>
桃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青灰色的衣角在霧里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才撿起掃帚,竹枝上的毛刺扎進掌心,有點疼,像被螞蟻咬了口。她忽然想起昨夜給張姐發獎勵時,老人偷偷塞給她顆蓮子,硬邦邦的,帶著點泥。
“姑娘,東宮的蓮池該翻土了?!崩先说穆曇粝袢喟櫟募垼成车?,“種下的籽,總得有人看著才發得好。有些人,看著和善,心黑著呢,就像池底的淤泥,看著軟,底下藏著石頭。”
窗外的陽光突然暗了暗。
有片云飄過,像塊被打翻的墨,把院子里的紙堆都染成了灰色。桃枝望著朱見深離開的方向,握緊了手里的掃帚,指腹的毛刺扎得更深了些,滲出血珠,滴在掃帚柄上,像朵小小的紅梅。
她知道,這績效制帶來的,恐怕不只是甜。
還有藏在暗處的刺,扎得人心里發疼。
柏賢妃宮里,香爐里的龍涎香燒得正旺,煙像條蛇似的往上竄。
侍女跪在地上,額頭快貼到金磚,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帶著哭腔:“娘娘,東宮的人……最近都盯著來往的轎子看,連送菜的小廝都要盤問兩句,問得可細了,連菜籃子里有幾根蔥都要數?!?/p>
柏賢妃捏著玉簪的手猛地收緊。
簪子碎在掌心,尖利的碎片扎進肉里,血珠滴在描金的蓮紋地毯上,像朵開得詭異的花,她卻像沒感覺到疼,嘴角還勾著笑,笑得讓人發毛。
“一個小丫鬟,倒學起查探來了?!彼湫σ宦?,指甲掐進扶手上的雕花里,木頭屑簌簌往下掉,“真當本宮治不了她?去,把那批新制的胭脂送些給東宮?!?/p>
侍女抬頭,眼里滿是不解,睫毛上還掛著淚。
“就說……”柏賢妃的聲音突然柔下來,像裹了蜜的毒,甜得發膩,“本宮賞給桃枝姑娘的,瞧她在東宮辛苦,也該添點女兒家的物件。”
她抬手撫過鬢角的珠花,指尖的血蹭在珍珠上,紅得刺目,像顆血珠:“告訴她,這胭脂里加了西域的香料,抹了……能得貴人喜歡,太子爺見了,保準歡喜?!?/p>
侍女的肩膀猛地一顫,像被潑了盆冷水。
那批胭脂是用夾竹桃汁調的,昨兒試妝時,小丫鬟抹了點,當場就頭暈得站不住,被拖下去時還吐了一地。她抬頭時,看見柏賢妃眼中的寒意,像結了冰的湖面,深不見底,連龍涎香都融不開那層冷。
而東宮的庫房里。
桃枝正把新領的賬本歸位,指尖劃過“西院”二字,想起那個總躲在樹后的小太監,心里像壓了塊石頭。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小李子的驚呼,帶著點貪看的興奮。
“這胭脂……顏色真艷!比御花園的石榴花還紅!桃枝姑娘,你快來看!”
她探頭出去,看見個穿寶藍色宮裝的侍女,正捧著個描金漆盒,站在院子中央,盒子上的鳳凰紋在陽光下閃得刺眼。
盒蓋打開著,里面的胭脂紅得像血,抹在雪白的瓷碟里,像一灘凝固的血。那侍女抬眼望過來,目光直直地撞進桃枝眼里,帶著點說不清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