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剛落,東宮的石板路還泛著潮。
桃枝正蹲在廊下核對賬本,指尖劃過“香料”二字時,紙頁突然被風掀起。她伸手去按,指腹沾到點黏膩的東西——是昨夜漏灑的蜜餞糖霜,在紙上凝成半透明的殼,像塊碎琥珀。
“姑娘,賢妃宮里來人了。”小祿子的聲音帶著慌,他手里的銅盆晃了晃,水濺在青石板上,暈出個個小圓,“說是……送了新制的胭脂。”
桃枝抬頭時,正撞見那抹寶藍。
穿宮裝的侍女立在月洞門邊,手里的描金漆盒在晨光里發(fā)亮。盒角的鳳凰尾羽刻得鋒利,像把藏在錦繡里的刀。她的指甲涂著蔻丹,捏著盒蓋的力道,讓指節(jié)泛出青白。
“賢妃娘娘說,”侍女的聲音比晨露還冷,目光掃過桃枝的手,落在她沾著糖霜的指腹上,“東宮近來事務繁雜,賞姑娘些胭脂,也添點女兒家的氣色。”
漆盒被推到石桌上,發(fā)出“咚”的輕響。
桃枝沒碰。她盯著盒里的胭脂,那紅色太艷,像剛凝的血,邊緣還泛著點暗紫,像被揉進了碎花瓣。她忽然想起現(xiàn)代生物課上講的夾竹桃,花好看,汁卻毒得很。
“替我謝過賢妃。”桃枝的指尖在賬本上輕輕敲著,“只是東宮有規(guī)矩,外宮賞賜需先登記。勞煩姐姐等片刻,我去取登記冊。”
侍女的眉尖挑了挑,像出鞘的劍:“不過一盒胭脂,還要驚動太子殿下?”
“不是驚動。”桃枝站起身,袖口掃過石桌,帶起的風掀動了胭脂盒的蓋,一縷極淡的苦氣飄出來,像杏仁被炒焦的味,“是規(guī)矩。就像姐姐入宮門要驗腰牌,少不得的。”
話音剛落,回廊那頭傳來腳步聲。
朱見深披著件月白披風,領口沾著片銀杏葉,大概是從后院過來的。他的目光先落在漆盒上,再轉到桃枝臉上,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像被風揉皺的水紋。
“什么東西?”他的聲音裹著晨霧的濕。
“回殿下,是賢妃娘娘賞的胭脂。”侍女慌忙屈膝,動作卻慢了半拍,眼角的余光還在桃枝身上打轉,像在丈量什么。
朱見深的指尖碰了碰盒蓋。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沒到眼底:“柏賢妃倒是有心,知道東宮缺這些。”他轉頭看桃枝,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像在數(shù)她眼角的細紋,“打開看看?”
桃枝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掀開盒蓋的瞬間,那股苦杏仁味更濃了。胭脂膏體里嵌著細小的亮片,在光下閃得詭異,像撒了把碎玻璃。她的指尖懸在半空,忽然想起庫房里那本《毒草錄》,其中一頁畫著夾竹桃,旁邊批注著“花艷,汁毒,誤食則嘔”。
“顏色倒是新鮮。”桃枝的聲音很輕,指尖故意在盒沿蹭了蹭,沾了點粉末,“只是……這氣味有點怪,像前幾日庫房里壞了的杏仁。”
侍女的臉色倏地變了,像被霜打了的葉。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桃枝沾了粉末的指尖上,瞳孔微微縮了縮。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擦過她的指尖,動作慢得像在臨摹什么。那觸感溫熱,卻讓桃枝的手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指尖的粉末簌簌落在石桌上,像撒了把細沙。
“是嗎?”朱見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把沾了粉末的指腹湊到鼻尖,眼皮垂著,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本宮倒覺得,像柏賢妃宮里的熏香。”
侍女的肩膀開始發(fā)抖,像秋風里的蘆葦。
“殿下說笑了,”她強撐著笑,聲音卻劈了叉,“這是用新采的石榴花做的,怎么會……”
“石榴花?”桃枝忽然開口,指尖點向胭脂盒,“那為何里面混著銀朱?我前幾日幫太醫(yī)整理藥材,見銀朱也是這般亮片,只是……”她故意頓了頓,看著侍女的臉一點點白下去,“只是銀朱性寒,抹多了怕是要傷皮膚,賢妃娘娘難道不知?”
朱見深忽然把漆盒往石桌上一放。
“咚”的一聲,胭脂膏體震出細紋,像冰面裂開的縫。他的目光掃過侍女,冷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本宮記得,柏賢妃上個月剛因誤用銀朱壞了臉,怎么轉頭就把這東西賞給東宮?”
侍女“噗通”跪了下去,膝頭撞在石板上的響,驚飛了廊下的麻雀。
“奴婢不知!是……是掌事姑姑讓送來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掉,“奴婢真的不知道里面有銀朱!”
桃枝看著她發(fā)顫的手,忽然想起昨夜整理績效冊時,看到西院小太監(jiān)的記錄:“寅時,見賢妃宮掌事攜漆盒入御藥房,半刻鐘方出。”
原來如此。
她抬頭看向朱見深,正對上他投來的目光。那里面沒有怒意,反倒藏著點探究,像在看她如何收網(wǎng)。桃枝的心跳莫名快了些,慌忙低下頭,指尖在石桌上畫著圈,把那些粉末碾成更細的灰。
“既然是誤會,”朱見深的聲音緩和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就把這胭脂帶回吧。告訴柏賢妃,東宮的人皮糙,消受不起這么金貴的東西。”
侍女連滾帶爬地捧著漆盒跑了,裙角掃過石階,帶起的灰迷了桃枝的眼。
她揉眼時,忽然被朱見深抓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溫熱,指腹摩挲著她剛才沾了粉末的地方,像在檢查什么。那觸感細密,像有電流順著手臂往上竄,讓桃枝的臉頰莫名發(fā)燙。
“你倒是機警。”他的聲音壓得低,氣音拂過她的耳廓,帶著松墨的香,“若剛才直接抹了,怕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紅腫了。”
桃枝的手腕被他握得發(fā)暖,像揣了個小暖爐。她想抽回手,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那處皮膚細膩,帶著點薄繭,像常年握筆磨出來的。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撞了撞,像火星落在干草上,瞬間燃起又熄滅。
“只是碰巧看過醫(yī)書。”桃枝的聲音有點發(fā)緊,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朱見深卻沒松手,反而往廊下走了兩步。陰影落在他臉上,把眼底的情緒藏得很深:“你可知,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忽然轉頭,目光像兩束光,直直地照進她心里,“上次你說宮燈有問題,這次胭脂有毒,你總能提前察覺。”
桃枝的心猛地提起來,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她張了張嘴,想說“只是運氣好”,卻對上他過于認真的目光。那里面映著她的影子,小小的,帶著慌,連鬢角的碎發(fā)都看得清楚。她忽然想起現(xiàn)代的刑偵劇,那些被懷疑的主角,總是這樣百口莫辯。
“殿下……”
“不說也無妨。”朱見深忽然松開手,轉身往書房走,披風的衣角掃過石桌上的胭脂盒,帶起的風讓盒蓋“啪”地合上,像斷了什么念想,“只是往后再遇到這種事,直接告訴本宮。”
他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別自己扛著,東宮的規(guī)矩,賞罰分明,護著自己人,也是規(guī)矩。”
桃枝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陽光忽然穿過云層,照在石桌上的胭脂盒上,那抹艷紅在光下泛著詭異的光,像朵開在刀尖上的花。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腕,被他握過的地方還留著溫度,像塊烙鐵。指尖的粉末不知何時蹭在了袖口,留下點暗紅的印,像滴沒擦干凈的血。
忽然想起昨夜小祿子說的話。
“西院的老太監(jiān)說,柏賢妃宮里最近總深夜運東西,用黑布蓋著,看著像……像壇子。”
桃枝的指尖猛地攥緊,指甲嵌進掌心,有點疼。她抬頭望向柏賢妃宮的方向,那里的飛檐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頭蟄伏的獸,正冷冷地盯著東宮。
而石桌的縫隙里,那點暗紅的粉末,正慢慢滲進石紋里,像要刻下一道永遠的疤。
風卷著銀杏葉掠過窗欞,像誰在窗外輕叩。
桃枝把那點暗紅粉末收進錦囊時,指尖被線頭刺了下。血珠滴在錦囊上,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倒和里面的粉末顏色差不多,像顆沒長熟的果子。
“姑娘,太子殿下叫你去書房。”張姐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她手里的銅壺晃了晃,水汽在晨光里凝成白霧,“說……要核對這個月的采買賬。”
桃枝把錦囊塞進袖中,布料貼著皮膚,有點硌。穿過回廊時,看見小李子正踮腳往柏賢妃宮的方向望,脖子伸得像只鵝,看見桃枝過來,慌忙縮回頭,耳尖紅得像被太陽曬過。
“看什么呢?”桃枝的指尖敲了敲他的后腦勺,聲音里帶著笑,“再看,這個月的績效怕是要扣了。”
“不是!”小李子慌忙擺手,手里的掃帚掉在地上,竹枝在石板上滾了滾,“我剛才看見……看見賢妃宮里的人往御膳房去了,提著個黑布包,鼓鼓囊囊的,像裝著只雞。”
桃枝的腳步頓了頓。
御膳房?這個時辰,御膳房剛備好早膳,正是最忙的時候。提著黑布包去,倒像是怕人看見里面的東西。她忽然想起那胭脂里的銀朱,還有朱見深剛才的話——別自己扛著。
“知道了,干活去吧。”桃枝撿起掃帚塞給他,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庫房的賬本還沒核完,你的名字可在‘待查’那頁呢。”
小李子臉一紅,抱著掃帚跑了,鞋跟磕在石板上,篤篤聲像打更的鼓。
書房的門虛掩著,檀香從門縫里鉆出來,混著淡淡的墨香。桃枝推門時,正看見朱見深在練字,筆尖在宣紙上拖出長長的捺,像把出鞘的劍。他的袖口沾著點墨,是上好的徽墨,在月白的布料上泛著青黑,像塊沒磨好的硯臺。
“殿下。”
朱見深抬眼時,筆尖的墨正好滴在紙上,暈出個小小的點。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那里的暗紅印子被晨光照得清楚,像朵沒開好的墨花。
“賬冊在桌上。”他的聲音很輕,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昨兒御膳房說,這個月的雪梨比上月多領了三筐,說是東宮要的。”
桃枝翻賬冊的手頓了頓。
雪梨?她記得這個月只領過一筐,還是給朱見深潤喉用的。紙頁上的字跡是小李子的,歪歪扭扭的“三筐”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梨,像個被啃過的月牙。
“這里記錯了。”桃枝的指尖點在“三”字上,紙頁被戳得微微發(fā)顫,“實際是一筐,我去庫房對過入庫單,上面有掌事的簽字。”
朱見深沒說話,只是把筆擱在硯臺上,墨汁順著筆鋒滴下來,在硯臺里暈開圈。他忽然起身,走到桃枝身后,呼吸拂過她的頸窩,像帶著溫度的風。
“你看這墨跡。”他的指尖點在“三”字的最后一筆上,那筆拖得很長,邊緣還帶著飛白,“小李子的筆力沒這么穩(wěn),這更像……用慣了狼毫的人寫的。”
桃枝的后背突然發(fā)僵,像被凍住了。
她想起剛才小李子跑開時的慌張,還有他手背上的紅痕——像被什么東西勒過。御膳房的管事是柏賢妃的遠房表親,上個月還因克扣菜錢被朱見深罰過俸。
“他們想……”
“想讓你背黑鍋。”朱見深的聲音壓得很低,指尖擦過她的耳后,像片羽毛輕輕掃過,“領多了東西,要么是中飽私囊,要么是……私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比如,藏點不該藏的胭脂粉末。”
桃枝的心跳得像擂鼓,袖中的錦囊硌得皮膚生疼。她忽然轉身,差點撞進朱見深懷里,鼻尖擦過他的衣襟,聞到那股熟悉的檀香,混著點淡淡的藥味——是他昨夜熬夜,太醫(yī)給的安神香。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她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像被風吹動的燭火,“要不要去質(zhì)問御膳房?”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她發(fā)頂,那里沾著片銀杏葉,是剛才在廊下蹭到的。他伸手替她摘下來,指尖停在她的發(fā)間,像在數(shù)她的發(fā)絲。
“不用。”他的指尖滑到她的耳尖,有點涼,“他們想演,就陪他們演。你這績效制不是做得好么?正好……用在御膳房身上試試。”
他的指尖突然收緊,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像在確認什么。那觸感帶著電流,竄得桃枝渾身發(fā)麻,慌忙后退半步,撞在書架上,書脊硌得后背有點疼。
“殿……殿下!”
朱見深忽然笑了,眼底的冷意散了些,像冰融成了水:“嚇到了?”他轉身回書桌前,拿起那頁寫著“三筐”的賬冊,揉成一團,扔進炭盆里,火苗“騰”地竄起來,把紙團吞得干干凈凈,“去告訴小李子,讓他按績效制,把御膳房的采買賬也核一遍,尤其是……領雪梨的簽字。”
他的目光掃過炭盆里的灰燼,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東西:“記住,讓他偷偷查,別聲張。查出來了,這個月的績效,給他加雙倍。”
桃枝走出書房時,陽光正好越過門檻,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還留著朱見深的溫度,像塊發(fā)燙的玉。袖中的錦囊被體溫捂得溫熱,里面的粉末大概也軟了些,像團沒揉開的面。
御膳房的煙囪正在冒煙,灰黑色的煙柱在藍天下顯得格外扎眼,像根指向天空的手指。桃枝望著那個方向,忽然想起現(xiàn)代的懸疑劇,反派總喜歡在最顯眼的地方藏證據(jù),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她不知道的是,書房的窗后,朱見深正看著她的背影。他的指尖捏著片銀杏葉,葉邊的鋸齒劃破了指腹,血珠滴在葉面上,像顆小小的紅瑪瑙。
“去盯著御膳房。”他對窗外的黑影說,聲音冷得像冰,“若有人動小李子,不必請示,直接……拿下。”
黑影消失在廊柱后,像滴墨融進了硯臺。朱見深低頭看自己的指尖,那點血珠正慢慢暈開,像朵在葉面上綻放的花,紅得刺眼。
而御膳房的后院,那個提著黑布包的宮女剛把包放進柴房,轉身時,袖口的銀線在陽光下閃了下——那是柏賢妃宮里獨有的繡紋,像條藏在暗處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