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織著,打在琉璃瓦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青禾跪在廊下,肩頭落著半干的雨珠。
賢妃的鳳釵在燭火里晃,冷光掃過她低垂的眉眼:“昨兒御花園的白玉盞,你說沒碰過?”
青禾指尖攥緊了裙擺,潮濕的布料硌著掌心:“奴婢只遠遠跟著,未曾近前。”
“哦?”賢妃忽然笑了,聲音像碎冰敲玉,“那盞底的指印,是誰的?”
青禾猛地抬頭,燭光撞進眼里,驚得她睫毛顫了顫。
指印?
這個詞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她混沌的記憶。前世臨死前,她似乎在哪本西洋傳教士的舊書上見過類似的說法,只是那時血糊了眼,記不清具體了。
“怎么,無話可說了?”賢妃的指甲劃過描金的桌沿,留下淺淺的白痕,“那白玉盞是陛下賜的,如今裂了道縫,你說,該當何罪?”
廊外的雨突然大了,嘩啦啦打在窗欞上。青禾望著賢妃那雙含笑的眼睛,忽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問罪,是試探。
試探她有沒有膽子反駁,有沒有能力自證。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澀意:“娘娘,奴婢斗膽,想請您看樣東西。”
賢妃挑了挑眉,示意宮女松綁。青禾踉蹌著起身,膝蓋早麻得沒了知覺,卻死死盯著桌上那只裂了縫的玉盞。
“取一盆清水,再拿塊細布來。”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穩當。
宮女狐疑地看了賢妃一眼,見主子沒反對,匆匆去了。青禾走到桌邊,指尖懸在玉盞上方,遲遲沒落下。
“不敢碰了?”賢妃嗤笑。
青禾轉頭看她,燭火在她眼底跳動,竟生出幾分奇異的亮:“娘娘可知,這世上每個人的指腹,都藏著不一樣的紋路?”
賢妃臉上的笑僵了僵。
宮女端來水盆,青禾先凈了手,再取過細布,蘸著水輕輕擦拭玉盞底部。水珠滾落,在光滑的玉面上暈開,果然露出幾個模糊的淺痕。
“您瞧,”她指著其中一個較深的,“這道紋路是圓的,像朵小花。再看這個,是斜著的,像道閃電。”
賢妃的鳳釵顫了顫,燭光里,她的瞳孔微微收縮。
“奴婢的指腹,”青禾忽然將自己的手伸過去,掌心向上,“有三道并排的豎紋,像三棵草。”
她的指尖很細,指腹卻帶著薄繭,那是常年做活留下的印記。賢妃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些,果然看見三道淺淺的豎痕,整整齊齊排在那里。
“這又能說明什么?”賢妃的聲音冷了些,卻沒再打斷她。
青禾拿起細布,又擦了擦另一個指印:“娘娘再看這個,邊緣是碎的,像被什么東西刮過。奴婢的指甲修剪得齊整,斷不會留下這樣的印子。”
她頓了頓,抬眼望向賢妃,目光撞在一起,像兩簇火星擦過:“而且,奴婢方才摸過玉盞,若是奴婢的指印,該和這上面的紋路對得上才是。”
廊外的雨小了,風卷著水汽撲進來,吹得燭火晃了晃。賢妃的視線在玉盞和青禾的指尖間來回轉,忽然拍了拍手。
“有點意思。”她靠回椅上,鳳釵的流蘇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依你說,這指印是誰的?”
青禾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奴婢不敢妄猜。但求娘娘讓當日在御花園當值的人,都來按個指印比對。”
“放肆!”旁邊的掌事宮女厲聲呵斥,“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讓眾人聽你差遣?”
青禾沒回頭,只盯著賢妃的鞋尖。那鞋上繡著纏枝蓮,金線在暗處閃著光。
賢妃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那就依你。去,把昨兒在御花園伺候的宮女太監,都叫到偏殿來。”
掌事宮女愣住了,想說什么,卻被賢妃一個眼神制止了。
青禾的指尖微微發燙,方才與賢妃對視的瞬間,她分明看見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探究,還有一絲……殺意。
偏殿里很快擠滿了人,個個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青禾站在桌前,手里捧著那只玉盞,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都過來,按個指印。”她將細布蘸了水,遞到第一個小太監面前。
小太監抖著手,剛要去碰,卻被賢妃的聲音攔住:“等等。”
賢妃緩步走過來,拿起玉盞,對著光仔細看了看,忽然道:“按在白紙上吧,用朱砂。”
青禾心里咯噔一下。
朱砂蓋印,是要留下鐵證。賢妃這是……打算當真查下去?還是另有所圖?
她抬眼時,正撞見賢妃看過來的目光,那雙眼睛里像蒙著層霧,看不真切,卻讓她后背發涼。
第一個指印按下去,是個圓圓的圈,紋路雜亂。青禾比對了一下玉盞,輕輕搖頭。
第二個,第三個……指印一個個,恰好暴露了不該看的地方。
賢妃的指尖驟然松開,青禾踉蹌著后退半步,手腕上已經留下幾道青紫的指痕。
“慌什么。”賢妃轉身時,臉上的寒意已褪得干干凈凈,鳳釵在鬢角劃出柔和的弧線,“陛下要來,正好讓他瞧瞧,你這丫頭有多能耐。”
青禾的心沉到了底。讓陛下瞧見?瞧見她用這聞所未聞的“指印”自證?還是瞧見她與賢妃針鋒相對的模樣?
腳步聲越來越近,明黃色的衣角先探進殿門,帶著淡淡的龍涎香。青禾慌忙跪下去,額頭幾乎貼住冰涼的地磚。
“愛妃這是在忙什么?”皇帝的聲音帶著笑意,卻在掃過滿殿的人時,微微沉了沉,“怎么這么多人?”
賢妃屈膝行禮,裙擺掃過青禾的發頂:“回陛下,臣妾正查點些瑣事,驚擾圣駕了。”
“瑣事?”皇帝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白紙和朱砂上,指印密密麻麻排著,像一朵朵詭異的花,“這是……”
青禾的后背繃得發緊,聽見賢妃柔聲解釋:“昨兒御花園丟了只玉盞,找著時裂了縫。這丫頭說,每個人的指印都不一樣,能憑著紋路找出是誰碰過呢。”
皇帝挑了挑眉,視線轉向地上的青禾:“你說的?”
青禾的指尖摳進磚縫,聲音低啞:“奴婢……只是胡亂猜測。”
“哦?”皇帝蹲下身,明黃的龍袍掃過她的肩頭,“抬起頭來。”
她咬著唇,慢慢抬頭。燭火落在皇帝眼底,那里沒有怒意,反倒藏著幾分好奇。這眼神讓她想起前世,陛下偶爾會對著西洋鐘表鉆研半晌的模樣。
“你的意思是,指腹的紋路,人人不同?”皇帝拿起那只玉盞,指尖摩挲著盞底的痕跡,“就像……印章?”
青禾心頭一動,忙道:“陛下圣明!正是如此。印章能辨真偽,指印也能分清是誰所留。”
皇帝笑了,把玉盞遞給身邊的太監:“取張紙來,朕也按一個。”
賢妃的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青禾卻捕捉到了——她捏著帕子的手,指節泛白。
朱砂按在紙上,皇帝的指印比常人要大些,紋路像交錯的樹枝。青禾看著那指印,忽然想起前世替陛下研墨時,見過他指腹上的薄繭,原來那下面藏著這樣的紋路。
“那你再按一個。”皇帝看向青禾。
她的心跳得飛快,指尖蘸了朱砂,輕輕按下去。小小的指印旁邊,皇帝的指印像座山。兩道紋路并排著,果然沒有一處重合。
“有意思。”皇帝拿起玉盞,對著光仔細看,“這盞底的指印,與誰的能對上?”
青禾指向那個滴了朱砂的紙團:“回陛下,是……是方才那位宮女的。”
被拖到角落的宮女尖叫起來:“不是奴婢!是她逼我的!是這丫頭讓我按的!”
皇帝的目光冷了冷,沒理會那宮女,反倒看向賢妃:“愛妃覺得,這法子可信嗎?”
賢妃的笑容有些僵硬,指尖絞著帕子:“陛下覺得可信,便是可信的。”
“朕倒覺得,”皇帝忽然看向青禾,眼神里的探究深了些,“這丫頭懂得不少。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個宮當差?”
青禾剛要回話,賢妃忽然開口:“這丫頭是臣妾宮里的,叫青禾,平日里笨手笨腳的,許是在哪兒聽了些胡話,竟敢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
她的聲音軟,卻像根綢帶,悄悄勒住了青禾的話頭。
青禾垂下眼,知道賢妃這是想把她圈在自己眼皮底下。可她更清楚,留在賢妃宮里,遲早是個死。
“陛下,”她忽然抬頭,目光撞進皇帝眼里,帶著孤注一擲的亮,“奴婢不是胡話。奴婢曾在西洋傳教士的書上見過,說這紋路打娘胎里就帶了,一輩子不變。”
“哦?還有這樣的書?”皇帝果然來了興致,“在哪?”
青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這話一出,就是把自己往火上烤。可她別無選擇。
“回陛下,就在……就在娘娘的書架上。”
所有目光瞬間砸向賢妃身后的書架。賢妃的臉徹底白了,捏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帕子的邊角被絞得變了形。
皇帝走過去,伸手取下第三層那本羊皮書。書頁一翻開,泛黃的紙面上果然畫著密密麻麻的紋路,旁邊還有歪歪扭扭的漢字注解。
“愛妃竟有這樣的寶貝?”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指尖劃過書頁上的指印圖,“怎么從沒跟朕提過?”
賢妃的膝蓋微微發軟,強撐著笑道:“不過是本閑書,臣妾瞧著無趣,便隨手擱著了。倒是這丫頭,竟敢私翻臣妾的東西,實在該罰。”
“私翻?”皇帝忽然看向青禾,“你何時見過這本書?”
青禾的指尖在袖中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知道,現在每句話都可能是催命符。
“回陛下,”她的聲音穩得連自己都驚訝,“前世……”
剛說兩個字,就被賢妃厲聲打斷:“放肆!竟敢在此胡言亂語!什么前世今生,咒誰呢!”
青禾猛地抬頭,撞進賢妃那雙淬了毒似的眼睛里。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敢說,我就敢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卻抬手制止了賢妃:“讓她說。”
燭火在他眼底明明滅滅,青禾忽然讀懂了——他不是信了前世,是想看看,這小丫鬟敢不敢在他面前撒謊。
她深吸一口氣,改了口:“奴婢是說,前些日子替娘娘打掃書架時,偶然瞥見的。當時覺得新奇,便記下了幾頁。”
這個謊圓得不算圓滿,卻剛好能堵住賢妃的嘴。
皇帝果然沒再追問,只是把書合上,遞給身邊的太監:“這書不錯,朕帶回御書房瞧瞧。”
他轉身時,目光掃過青禾手腕上的青紫指痕,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這丫頭,朕瞧著還算機靈,便調到御書房伺候筆墨吧。”
青禾猛地抬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書房?
賢妃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青禾,那眼神像要把人凌遲處死。
青禾垂下眼,掩去眸中的驚濤駭浪。她知道,這不是恩典,是更兇險的開始。御書房離權力中心太近,也離賢妃的眼線太近。
可至少,她暫時活下來了。
“還不快謝恩?”皇帝的聲音帶著笑意。
青禾磕頭時,額頭撞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謝陛下恩典。”
皇帝走了,帶著那本羊皮書,也帶著滿殿緊繃的空氣。殿門關上的瞬間,賢妃的鳳釵“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青禾剛站起身,就被賢妃死死抓住了手腕。這一次,她用了十足的力氣,像是要把青禾的骨頭捏碎。
“你好,你很好。”賢妃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眼神里的殺意幾乎要溢出來,“敢在陛下面前擺我一道,你以為去了御書房,就能高枕無憂了?”
青禾疼得眼前發黑,卻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奴婢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賢妃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本宮就看看,你能活多久。”
她猛地甩開青禾的手,青禾踉蹌著撞在桌角,后腰傳來一陣鈍痛。
賢妃撿起地上的鳳釵,狠狠插進發髻,尖銳的釵尖劃破了頭皮,滲出血珠。她看著鏡中自己狼狽的模樣,忽然轉頭,眼神像淬了冰:“去,把昨兒那宮女處理干凈。”
掌事宮女應了聲,匆匆退下。青禾看著賢妃的背影,忽然覺得后頸一陣發涼。
處理干凈?
是殺人滅口嗎?
她剛要開口,就被賢妃的眼神釘在原地。
“怎么,想替她求情?”賢妃走到她面前,指尖劃過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讓青禾起了層雞皮疙瘩,“還是覺得,本宮心太狠?”
青禾沒說話,只是看著她。這雙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瘋狂和怨毒。
“記住了,”賢妃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毒蛇吐信,“到了御書房,安分點。否則,下一個被處理干凈的,就是你。”
說完,她轉身走進內殿,重重摔上了門。
青禾扶著桌角站穩,后腰的疼越來越烈。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還留著按指印時沾上的朱砂,紅得像血。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青禾望著那抹亮色,忽然想起前世臨死前,也是這樣一個清晨。
只是這一次,她握著的不是冰冷的刀刃,而是一個可能改變命運的秘密。
可她不知道,那本羊皮書里,除了指印圖,還有一頁被人撕了去。
而那頁紙上,畫著的,是枚與皇帝指印一模一樣的紋路。
更不知道,此刻御書房里,皇帝正拿著那本書,對著自己的指腹,看得入了神。旁邊的大太監低聲道:“陛下,賢妃娘娘那邊……”
皇帝沒抬頭,指尖在書頁上輕輕敲擊著,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查。查清楚這書的來歷,還有……那個叫青禾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