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窗欞時，桃枝正對著銅鏡描眉。

眉黛是新研的青黛，帶著松煙香。她的指尖懸在眉峰處，忽然頓住。銅鏡里映出的人影，眼角還帶著昨夜未褪的紅，是緊張，也是別的。

“姑娘，太子殿下讓人送了東西來。”小宮女捧著個錦盒進(jìn)來，腳步輕得像貓。

錦盒是紫檀木的，邊角鑲著銀絲，刻著細(xì)密的纏枝紋。桃枝掀開盒蓋，里面躺著支步搖，珍珠串成的流蘇垂著，晃出細(xì)碎的光。

最底下壓著張紙條，是朱見深的字跡：“午時梅園見。”

墨跡還帶著潮意，像是剛寫就的。桃枝的指尖劃過“梅園”二字，心頭猛地一跳。

初十的陰影還沒散，他怎么偏選了梅園？

小宮女在一旁收拾妝匣，金釵碰撞的脆響里，桃枝忽然想起翠兒被抓時的眼神——怨毒里藏著絲詭異的篤定。

“殿下可有說什么？”她捏緊步搖，珍珠硌得掌心發(fā)疼。

“只說讓姑娘務(wù)必去。”小宮女的指甲涂著淡粉蔻丹，正小心翼翼地把支銀簪插進(jìn)木梳，“還說……是生辰賀禮。”

生辰？桃枝愣了愣。她早忘了自己的生辰，沒想到他竟記著。

窗外的石榴樹影晃了晃，有麻雀落在枝頭，啾啾叫著。桃枝望著銅鏡里的自己，眉梢眼角忽然染上笑意。

罷了。

他既約了，她便去。

午時的日頭正烈，曬得石板路發(fā)燙。

梅園的門虛掩著，竹簾被風(fēng)吹得噼啪響。桃枝掀簾而入，猝不及防撞進(jìn)片陰影里。

朱見深就站在廊下，玄色常服，腰間系著玉帶，襯得肩背愈發(fā)挺拔。他手里把玩著枚玉佩，陽光從他發(fā)間漏下，在玉佩上投下細(xì)碎的金斑。

“來了。”他抬眼，目光撞進(jìn)她的眼底，像投石入湖，蕩開圈圈漣漪。

桃枝的心跳快了半拍。她看見他左臂的袖子空蕩蕩的，用繃帶吊著——昨夜處理傷口時，太醫(yī)說需得靜養(yǎng)，不能動。

“你的手……”她上前半步，指尖差點(diǎn)碰到繃帶。

朱見深忽然笑了，抬手摸摸她的發(fā)。“不妨事。”他的指尖帶著暖意，擦過她的耳尖，“比起這個，先看看你的生辰禮。”

他側(cè)身讓開，露出身后的架子。

架子上擺著個物件，用紅布蓋著，輪廓像是個小柜子，邊角卻圓滾滾的，透著幾分憨態(tài)。

“這是……”桃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朱見深沒說話，只是解下紅布。

陽光里，那物件露出真容——竟是個梳妝臺，紫檀木做的，臺面上嵌著面銅鏡，鏡邊雕著桃花，層層疊疊，像是要從木頭上開出來。最妙的是抽屜，做成了花瓣形狀，拉環(huán)是小巧的銀桃子。

“你上次說，宮里的梳妝臺太硬。”朱見深的聲音放得很柔，目光落在那些桃花紋上，“我讓工匠照著你畫的樣子做的，加了些軟木襯里。”

桃枝的眼眶突然熱了。

她確實(shí)說過這話，就在上次梅園栽贓后，她對著銅鏡抱怨，說宮里的家具都帶著棱角，像藏著刀子。那時他只是聽著，沒說話，原來記在了心里。

“喜歡嗎？”朱見深的指尖在花瓣抽屜上輕輕敲了敲，目光里帶著期待，像個等著夸獎的孩子。

桃枝點(diǎn)頭，聲音有點(diǎn)啞：“喜歡。”她伸手去摸那些桃花紋，雕工細(xì)膩，連花蕊都清晰可見，“太費(fèi)功夫了。”

“為你，不費(fèi)。”朱見深的目光定在她臉上，忽然湊近，“還有個驚喜。”

他從懷里掏出個小錦袋，倒出幾粒種子，黑得發(fā)亮，形狀像小元寶。“這是西洋來的花種，叫‘夕顏’，晚上開花，顏色像月光。”他的指尖捏著種子，輕輕放在她手心里，“我讓人在后院辟了塊地，等過些日子，我們一起種。”

種子的觸感微涼，像顆會發(fā)芽的星。桃枝低頭看著掌心的種子，忽然想起現(xiàn)代的星空，那些遙遠(yuǎn)的光點(diǎn)，原來真的能落在另一個人的手心里。

“為什么是梅園？”她終究還是問了，聲音輕得像嘆息。

朱見深的笑意淡了些，目光轉(zhuǎn)向那株老梅。梅枝上還留著上次被折斷的痕跡，結(jié)了層淺褐色的痂。“有些地方，越是怕，越要踏進(jìn)去。”他的指尖劃過梅枝，“就像這傷口，捂著只會爛，晾出來，才能好。”

風(fēng)穿過梅園，吹得花瓣簌簌落。桃枝看見他眼底的堅定，像暗夜里的燈，突然就不怕了。

“那初十……”

“秦風(fēng)查到了。”朱見深打斷她，聲音沉了沉，“鎮(zhèn)國公想借賞花的名義，在梅園埋火藥。”他的指尖攥緊，指節(jié)泛白，“他們以為我會來，卻不知道，我早讓人換了啞藥。”

桃枝的心跳漏了半拍。火藥？他們竟狠到這個地步。

“別怕。”朱見深握住她的手，掌心溫?zé)幔艾F(xiàn)在埋火藥的地方，只有我們知道。等過了初十，我就把它改成花田，種滿你喜歡的夕顏。”

他的指腹粗糙，帶著薄繭，摩挲著她的手背，像在撫平什么褶皺。桃枝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還有那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怕，是憤怒。

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秦風(fēng)快步走來，手里拿著個信封，臉色凝重。“殿下，鎮(zhèn)國公府有動靜，說是要提前動手。”

朱見深接過信封，拆開的動作很穩(wěn)。信紙在他指間沙沙響，陽光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

“他們改了日子。”他突然說，聲音冷得像冰，“就在今日酉時。”

桃枝的呼吸一窒。今日？怎么會這么快？

朱見深抬頭看她，目光里閃過歉意：“看來這生辰禮，要沾些煙火氣了。”他把信紙遞給秦風(fēng)，“按原計劃行事，讓暗衛(wèi)盯緊鎮(zhèn)國公府的人，尤其是那個炮手。”

秦風(fēng)領(lǐng)命而去，腳步匆匆。梅園里只剩下他們兩人，花瓣落在朱見深的肩頭，像層易碎的雪。

“你先回東宮。”朱見深替她拂去發(fā)間的花瓣，指尖帶著涼意，“這里交給我。”

桃枝搖頭，攥緊他的衣角。“我不回去。”她的聲音有點(diǎn)抖，卻很堅定，“上次你擋在我前面，這次，我想站在你身邊。”

朱見深的瞳孔縮了縮，像被什么燙了下。他看著她，目光里翻涌著什么，最終都化作一聲笑，帶著無奈，也帶著暖意。“好。”

他轉(zhuǎn)身從梅樹后拖出個木箱，打開，里面是兩套侍衛(wèi)服。“換上。”他把其中一套遞給她，“等會兒，我們看戲。”

侍衛(wèi)服的料子很粗，磨得皮膚有點(diǎn)癢。桃枝笨拙地系著腰帶，指尖總也扣不上那個銅扣。朱見深走過來，低頭替她系，發(fā)間的清香落在她頸間，像陣溫柔的風(fēng)。

“笨手笨腳的。”他低聲笑，指尖劃過她的腰線，“這樣就沒人認(rèn)出你了。”

桃枝的臉有點(diǎn)紅，推開他：“我自己來。”

換好衣服，兩人躲在假山后。朱見深從懷里掏出個小巧的銅管，放在耳邊聽，里面?zhèn)鱽砑?xì)碎的聲響，是暗衛(wèi)的暗號。

“他們來了。”他低聲說，指了指梅園入口。

三個黑影鬼鬼祟祟地進(jìn)來，手里提著個麻袋，沉甸甸的，拖在地上發(fā)出悶響。為首的是個絡(luò)腮胡，腰間掛著個酒葫蘆，走路搖搖晃晃，像喝多了。

“是鎮(zhèn)國公府的炮手，外號‘轟天雷’。”朱見深的聲音壓得極低，氣息拂過桃枝的耳廓，“他最愛的就是燒刀子，等會兒看秦風(fēng)怎么收拾他。”

桃枝屏住呼吸，看著那三人把麻袋埋在老梅樹下，動作慌張，鐵鍬碰在石頭上，發(fā)出刺耳的響。絡(luò)腮胡從懷里掏出個火折子，吹了吹，火苗在他臉上跳，像只貪婪的舌頭。

“快埋，等會兒太子來了就晚了！”另一個瘦高個催促，聲音發(fā)顫。

“急什么？”絡(luò)腮胡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流，“等事成了，老子就去江南，買十畝地，種滿桃花！”

桃枝的心猛地揪了下。江南，桃花，這些她隨口說過的話，原來也有人記在心里，只是用在了邪路上。

朱見深突然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別動。他的指尖冰涼，帶著緊張，卻很穩(wěn)。

就在絡(luò)腮胡要點(diǎn)燃引線時，秦風(fēng)帶著侍衛(wèi)從四面八方涌出來，刀劍出鞘的脆響驚飛了枝頭的麻雀。

“拿下！”秦風(fēng)的聲音像驚雷。

絡(luò)腮胡愣了愣，抓起麻袋就想跑，卻被秦風(fēng)一腳踹倒，臉磕在石頭上，流出的血混著酒液，看著狼狽。火折子滾在地上，被侍衛(wèi)一腳踩滅。

瘦高個想反抗，被朱見深扔出的石子打中膝蓋，慘叫著跪下。石子是他早就攥在手里的，大小剛好能握住，此刻還帶著他的體溫。

“帶下去。”朱見深從假山后走出來，聲音冷得像冰。他的目光掃過那堆剛埋的麻袋，“挖出來，送回鎮(zhèn)國公府，就說‘禮尚往來’。”

侍衛(wèi)們押著人離開，梅園里只剩下他們和那堆火藥。陽光穿過梅枝，在火藥上投下斑駁的影，像張等著被點(diǎn)燃的網(wǎng)。

“結(jié)束了？”桃枝輕聲問，還沒從剛才的緊張里緩過來。

朱見深搖頭，指了指天空。日頭已經(jīng)偏西，金色的光開始變淡。“還有一出。”他的嘴角勾起抹冷笑，“柏賢妃還沒動呢。”

話音剛落，就見遠(yuǎn)處傳來一陣喧嘩，太監(jiān)的尖嗓子刺破了寧靜：“賢妃娘娘駕到——”

桃枝的心提了起來。她看見朱見深的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指節(jié)泛白。

柏賢妃穿著身石榴紅的宮裝，在宮女的簇?fù)硐伦哌M(jìn)來，珠翠環(huán)繞，像團(tuán)移動的火。她的目光掃過狼狽的現(xiàn)場，臉上卻沒什么表情，仿佛早就料到。

“殿下好興致，竟在此玩起了捉迷藏。”她的聲音柔得像水，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針，落在桃枝身上，“這位侍衛(wèi)，看著面生得很。”

朱見深擋在桃枝身前，笑了笑：“宮里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讓娘娘見笑了。”他的手在背后捏了捏桃枝的手腕，是讓她別動的意思。

桃枝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汗，還有那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握緊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柏賢妃的目光在桃枝的侍衛(wèi)服上轉(zhuǎn)了圈，突然笑了：“這衣服的尺寸，倒像是為姑娘定做的。”她的指尖撫過鬢角的珠花，“說起來，今日也是我的生辰，不知殿下準(zhǔn)備了什么賀禮？”

朱見深的瞳孔縮了縮。他顯然不知道，或者說，根本沒放在心上。

“娘娘的生辰，宮里自有賞賜。”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柏賢妃向前半步，宮裝的裙擺掃過地面，帶起片花瓣。“可臣妾想要的，只有殿下的心意。”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朱見深，帶著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就像那年，您送臣妾的那支梅枝，說‘愿如梅般傲骨’。”

朱見深的臉色沉了沉：“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怎么能不提？”柏賢妃突然提高聲音，珠花上的流蘇劇烈晃動，“那梅枝我還養(yǎng)著，只是早就枯了，像顆死了的心！”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桃枝，突然變得尖利，“都是因?yàn)樗∫粋€來歷不明的丫頭，憑什么占著你的心？”

桃枝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看見柏賢妃的手藏在袖中，似乎握著什么，形狀細(xì)長，像把淬了毒的簪子。

“你想做什么？”朱見深的聲音冷得像冰，往前踏出一步，將桃枝完全護(hù)在身后。他的左臂還吊著，動作卻依舊敏捷，像只受傷的豹。

柏賢妃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做什么？”她猛地從袖中抽出樣?xùn)|西，不是簪子，是個小小的哨子，銀制的，刻著朵蓮，“我只是想讓殿下看看，誰才是真心對您。”

她把哨子放在唇邊，剛要吹響，突然慘叫一聲，哨子掉在地上。

秦風(fēng)不知何時出現(xiàn)，手里的箭射中了她的手腕，箭簇沒入半寸，血瞬間染紅了石榴紅的宮裝。

“娘娘私藏哨子，意圖勾結(jié)外人，按宮規(guī)處置。”秦風(fēng)的聲音沒有起伏，箭頭始終對著柏賢妃的心臟。

柏賢妃捂著手腕，難以置信地看著朱見深：“你早就知道？”

朱見深沒回答，只是看著她，目光里沒有恨，只有種淡淡的疲憊，像看一個早就該落幕的戲子。

侍衛(wèi)們涌上來，押住柏賢妃。她掙扎著，尖叫著，珠翠散落一地，像破碎的星。“朱見深！你會后悔的！我父親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最終被宮墻吞沒。梅園里只剩下那支掉在地上的銀哨，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桃枝撿起哨子，指尖觸到上面的蓮紋，刻得很深，像道不會愈合的疤。“這哨子是用來……”

“召喚死士的。”朱見深的聲音很沉，“鎮(zhèn)國公府養(yǎng)的一批死士，只認(rèn)這哨子。”他看著夕陽，金色的光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她以為還有后手，卻不知道，那些死士早就被秦風(fēng)策反了。”

風(fēng)再次穿過梅園，吹得殘花滿地。桃枝忽然覺得很累，靠在假山上，看著朱見深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寬，卻帶著種孤挺的疲憊，像棵被風(fēng)雨打了多年的樹。

“生辰……快樂。”她輕聲說，聲音有點(diǎn)啞。

朱見深轉(zhuǎn)過身，笑了，眼角的細(xì)紋在夕陽下很柔和。“你的生辰，我記住了。”他走過來，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塵，“等過了這陣，我?guī)闳プo(hù)城河看桃花，那里的花，開得比宮里的野。”

桃枝點(diǎn)頭，心里卻有種莫名的不安。她看著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金色的光變成橘紅，又變成暗紫，像幅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

“我們回去吧。”她拉了拉他的袖子。

朱見深卻站著不動，目光望著宮墻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黑，星星像怕冷似的，一顆顆鉆出來。“再等等。”他的聲音有點(diǎn)奇怪，“還有最后一件事。”

就在這時，東宮方向突然燃起一道火光，沖天而起，染紅了半個夜空。

“不好！”秦風(fēng)的聲音帶著驚慌，從外面跑進(jìn)來，“東宮失火了！是存放密信的書房！”

朱見深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猛地轉(zhuǎn)身，看向火光的方向，眼神里的平靜被徹底打破，像被投入巨石的湖。

桃枝的心跳驟停。她想起床底的暗格，想起那些還沒來得及銷毀的密信，想起朱見深說過的“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原來他們的目標(biāo)，從來都不是梅園，而是東宮的密信！

朱見深拔腿就往宮外跑，龍袍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fēng)。“秦風(fēng)，保護(hù)好她！”他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像根繃到極致的弦。

桃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火光映著他的影子，像道正在被吞噬的光。她的指尖還殘留著夕顏種子的涼意，突然就明白了——有些種子，注定要在火里才能發(fā)芽。

風(fēng)卷著梅香，吹過她的臉頰。她握緊手里的銀哨，哨子上的蓮紋硌得手心生疼。

遠(yuǎn)處的火光越來越大，像朵正在盛開的地獄之花。桃枝知道，這一夜，注定無眠。而那個關(guān)于護(hù)城河桃花的約定，還能等到嗎？

她抬起頭，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拖著長長的尾，墜向火光的方向，像顆燒盡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