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的木窗被風撞得吱呀響。
桃枝捏著袖口的褶皺,指尖蹭過微涼的窗欞。
朱見深站在書架前,背影凝著一層冷霜。
“少了三頁。”他聲音壓得低,指腹按在《資治通鑒》的缺頁處,指節泛白。
書頁邊緣殘留著參差不齊的撕裂痕,像被猛獸啃過的傷口。
桃枝湊近看,鼻尖撞上他肩頭的皂角香。
“是今早整理時發現的?”她仰頭,撞見他眼底翻涌的墨色。
朱見深點頭,視線掃過滿架書冊,像在狩獵的鷹。“昨夜還在,就放在第三排最上層。”
藏書閣的地磚泛著潮氣,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誰來過?”桃枝的指甲掐進掌心。
“內侍換過燈油,還有……”朱見深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柏賢妃派人送過點心。”
風卷著落葉打在窗上,像有人在外窺探。
桃枝轉身時帶起一陣風,發梢掃過朱見深的手背。
“我去查換燈油的內侍。”她的聲音脆得像碎冰。
朱見深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小心。”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里像有細電流過。
桃枝抽回手,指尖還留著他的溫度。“殿下放心。”
她退到門口時,瞥見他重新將目光落回書頁,側臉的線條冷硬如刻。
內侍房的梁上懸著半串風干的艾草。
小李子正蹲在地上擦銅燈,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慌像潑灑的墨汁。
“桃枝姑娘?”他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打翻了腳邊的油燈。
燈油在青磚上漫開,映出他扭曲的影子。
桃枝盯著他發顫的指尖:“昨夜你去藏書閣換燈油,看到什么了?”
小李子的喉結動了動,眼神飄向墻角的水缸。“沒、沒看到什么……就換了燈油就走了。”
“是嗎?”桃枝向前一步,聞到他身上除了燈油味,還有淡淡的脂粉香。
那是柏賢妃宮里特有的桃花香。
小李子的膝蓋突然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姑娘饒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桃枝彎腰撿起他掉落的布巾,上面沾著一小塊撕碎的宣紙。
宣紙的紋路,和藏書閣缺失的書頁一模一樣。
她將布巾捏在掌心,聲音輕得像嘆息:“這塊布,是你掉的?”
小李子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柏賢妃的寢殿里,香爐正燒著西域的奇香。
綠萼捧著茶盞的手在發抖,聽著殿內傳來的瓷器碎裂聲,脊背直冒冷汗。
“廢物!”柏賢妃的聲音尖利如刀,“連幾頁紙都處理不干凈?”
地上的青瓷碎片閃著冷光,倒映出她猙獰的面容。
“娘娘息怒,”跪在地上的宮女磕著頭,額角滲出血珠,“那小內侍嘴緊,應該不會……”
“應該?”柏賢妃一腳踹翻旁邊的花架,牡丹花瓣落了滿地,“要是被東宮查出來,我們都得陪葬!”
綠萼縮在門外,聽到里面提到“古籍”二字,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
她想起昨夜路過藏書閣時,看到柏賢妃的貼身宮女鬼鬼祟祟地出來,袖中藏著什么東西。
那時月光正好落在宮女的袖口,露出半角撕碎的書頁。
綠萼的指甲掐進掌心,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輕響。
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清亮的眼睛里。
桃枝倚在廊柱上,手里把玩著那方沾了宣紙的布巾,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弧度。
御花園的假山洞里,滴水聲敲在石筍上,叮咚作響。
綠萼攥著帕子的手全是汗,不敢抬頭看桃枝。
“你想說什么?”桃枝的聲音混著水聲,聽不出情緒。
綠萼咬著唇,忽然膝頭一軟跪了下去。“姑娘救救我!我要是說了,賢妃娘娘不會放過我的!”
桃枝蹲下身,按住她發抖的肩膀。“你不說,現在就會沒命。”
洞外的陽光透過石縫照進來,在綠萼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的眼神在掙扎,像困在網里的魚。
“昨夜……”綠萼的聲音細若蚊蚋,“我看到錦書姑姑從藏書閣出來,袖里藏著撕碎的紙,還說……要讓東宮找不到治國的法子。”
桃枝的指尖頓了頓,心里的猜測得到證實。
原來柏賢妃不止想搗亂,是想斷了朱見深研讀政務的根基。
“那些紙呢?”她追問,指尖不自覺地用力。
綠萼痛得皺眉:“聽錦書說,埋在御花園的梅林下了。”
洞外傳來腳步聲,桃枝猛地捂住她的嘴。
石縫里漏進的光,映出兩人緊張的側臉。
梅林的泥土還帶著濕潤的氣息。
桃枝握著小鏟的手很穩,按照綠萼說的位置,在第三棵梅樹下開挖。
凍土被撬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園子里格外清晰。
朱見深站在不遠處望風,玄色的衣袍融入斑駁的樹影。
他時不時回頭看她,目光里藏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挖到了。”桃枝忽然低呼,鏟子碰到了硬物。
她蹲下身,用手撥開泥土,露出一個精致的錦囊。
錦囊上繡著纏枝蓮,正是柏賢妃宮里的樣式。
朱見深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兩人的肩膀幾乎相貼,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桃枝打開錦囊,里面是幾片撕碎的宣紙,拼湊起來,正是《資治通鑒》缺失的那三頁。
上面記載著漢文帝削藩的策略,墨跡清晰可見。
“她果然是沖著這個來的。”朱見深的聲音冷得像冰,指尖捏著紙片微微發顫。
桃枝抬頭,撞進他燃燒著怒火的眼眸。
那里面,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
如果這些記載落到有心人手里……
風卷著梅香掠過,帶著刺骨的寒意。
東宮的燭火燃到了深夜。
桃枝將復原的書頁鋪在案上,朱見深正用漿糊小心翼翼地粘合。
他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你說,她背后是誰?”桃枝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朱見深的動作頓了頓,漿糊滴在書頁上,暈開一小團濕痕。“能讓她鋌而走險的,只有想動搖東宮的人。”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了。
桃枝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伸手撫平他眉間的褶皺。
指尖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兩人都僵了一下。
朱見深抬頭,眼里的墨色翻涌,像要將她吸進去。
“別擔心。”他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摩挲,“有我在。”
燭火在他眼底跳動,映出細碎的光。
桃枝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抽回手,指尖卻像著了火。
她轉身想去倒茶,卻撞到了身后的書架。
一排書嘩啦啦倒下,其中一本《春秋》掉在地上,露出夾在里面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娟秀,是柏賢妃的筆跡。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正月十五,玄武門見。”
桃枝撿起紙條的手抖得厲害。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節。
玄武門是宮城的禁衛要地,柏賢妃去那里見誰?
朱見深湊過來看,臉色瞬間沉如鍋底。
他捏著紙條的指節泛白,紙頁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她果然勾結了外臣。”他的聲音里帶著冰碴。
桃枝看著他眼底的驚濤駭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殿下,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她的指尖傳來微涼的溫度,“不如……我們去赴約。”
朱見深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深沉的探究。
“你想怎么做?”他反問,目光緊緊鎖住她。
桃枝的嘴角勾起一抹銳利的弧度,像暗夜里出鞘的刀。
“既然她想演,我們就陪她演到底。”
燭火忽然爆出一聲輕響,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緊緊依偎在一起。
窗外的風更緊了,像是有無數雙眼睛,正躲在暗處窺視著這一切。
正月十五的玄武門,會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桃枝看著朱見深眼里的堅定,忽然覺得掌心的溫度,足以抵御即將到來的風暴。
只是她沒看到,朱見深握著紙條的手,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晨光透過窗欞,在書頁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朱見深將粘合好的《資治通鑒》放回書架,指尖在封面摩挲片刻。
“玄武門的守衛統領,是父皇親信。”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審慎,“若柏賢妃真要動手,絕不會選那里。”
桃枝正用布巾擦拭案上的漿糊痕跡,聞言動作一頓。
“那她……”
“聲東擊西。”朱見深轉身,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正月十五是觀燈夜,宮里人多眼雜,她要借玄武門引開注意,真正的動作恐怕在別處。”
桃枝將布巾搭在架上,走到他面前。兩人距離不過半步,她能聞到他發間的皂角香混著淡淡的墨味。
“那我們該盯著哪里?”她抬眼,睫毛掃過他的下頜。
朱見深的視線落在她微顫的睫毛上,喉結輕滾:“父皇的寢殿,還有……太醫院。”
桃枝猛地睜大眼睛。
他竟連這層都想到了。若想動搖東宮,最狠的法子莫過于對皇帝下手,再嫁禍于人。
“我去查太醫院的藥材出入。”她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朱見深按住她的肩,掌心溫熱。“我讓暗衛跟著你。”
四目相對,他眼底的擔憂像潮水漫上來。
桃枝忽然笑了,抬手拍掉他的手:“殿下忘了?我可是從暗巷里跑出來的。”
她轉身時,發梢掃過他的手背,留下一陣輕癢。
朱見深望著她的背影,指尖還殘留著她衣料的觸感,忽然低嘆一聲。
太醫院的藥柜排得像城墻,空氣中飄著苦香。
桃枝扮成送藥材的小吏,腰間別著朱見深給的腰牌,指尖在藥柜上劃過“當歸”“黃芪”的標簽。
李院判正在給藥方蓋章,抬頭見她眼生,眉頭皺起:“你是哪個房的?”
桃枝彎腰作揖,聲音壓得粗啞:“回院判,新來的,在雜役房當差。”
她垂著眼,余光瞥見藥柜最上層的“鶴頂紅”標簽,心猛地一跳。
李院判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忽然冷笑:“雜役房的人,敢碰藥材柜?”
桃枝的手僵在半空,后背沁出冷汗。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喧嘩聲。一個小醫官慌慌張張跑進來:“院判!賢妃娘娘宮里的錦書姑姑來了,說要取些安神的藥材!”
李院判的注意力被引開,揮揮手讓桃枝退下。
桃枝縮到門后,看著錦書走進來。她穿著一身湖藍色宮裝,袖口沾著點不易察覺的黑灰——那是火藥的痕跡。
“要最好的沉香,再配些朱砂。”錦書的聲音尖細,眼神卻在藥柜上游移。
李院判親自取藥,桃枝趁機溜到后院。
柴房的墻角堆著幾個木箱,上面蓋著油布,露出的邊角沾著泥土,和御花園梅林下的土色一模一樣。
她掀開油布,心臟差點跳出喉嚨——箱子里裝的不是藥材,是裹著油紙的引線。
錦書離開時,手里的藥包沉甸甸的。
桃枝躲在樹后,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立刻轉身往回跑。
剛出太醫院的角門,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熟悉的眼睛里。
是柏賢妃宮里的侍衛,上次在暗巷里追過她的那個。
“小丫頭,跑什么?”侍衛笑得陰狠,指節掐進她的皮肉。
桃枝掙扎著,余光瞥見街角的石碾子,忽然抬腳踩在他的腳背。
侍衛痛呼一聲,手勁松了松。
桃枝趁機抽出被攥住的手,順手抄起墻角的掃帚,劈頭蓋臉打過去。
掃帚的竹枝抽在他臉上,留下紅痕。
“你敢動手?”侍衛怒吼著撲上來。
桃枝轉身就跑,專往窄巷里鉆。她知道這些侍衛不屑于追進這種腌臜地方,果然身后的腳步聲慢了。
她靠在斑駁的墻面上喘氣,手心被掃帚磨出紅痕。
忽然,頭頂落下一片陰影。
朱見深站在巷口,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眼底的怒火幾乎要燒起來。
“誰傷的你?”他快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查看。
他的指尖滾燙,觸到她的紅痕時,力道忽然放輕。
桃枝搖搖頭,把看到的一切低聲告訴他。
朱見深的臉色越來越沉,最后猛地松開她的手,轉身就走。
“殿下去哪?”桃枝追上去。
“我去見父皇。”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養心殿的香爐里,龍涎香燃得正旺。
憲宗皇帝靠在榻上,咳嗽了幾聲,接過朱見深遞來的茶盞。
“你說柏賢妃宮里有火藥?”皇帝的眉頭擰成疙瘩,眼底滿是不信。
朱見深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兒臣已讓暗衛查實,太醫院后院的木箱里確有引線,錦書姑姑近日頻繁接觸火器營的人。”
皇帝沉默著,手指敲擊著榻沿,發出篤篤的聲響。
殿內靜得能聽到香灰落在爐底的聲音。
“正月十五……”皇帝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她想趁觀燈動手?”
朱見深抬頭,眼里的懇切幾乎要溢出來:“兒臣懇請父皇,屆時移駕西苑,遠離玄武門。”
皇帝看著他,忽然長嘆一聲:“你呀,總是把事情想得太險。”
話雖如此,他還是揮揮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朱見深叩首起身,走到門口時,聽到皇帝低聲吩咐太監:“去,把火器營的統領叫來。”
東宮的燭火又亮到深夜。
桃枝將錦書的行蹤記在紙上,用朱砂圈出“火器營”三個字,指尖在上面點了點。
“皇帝會信嗎?”她抬頭,見朱見深正望著窗外,側臉在月光下泛著冷白。
朱見深轉過身,走到案前,拿起那張紙,忽然笑了:“父皇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他的指尖落在“太醫院”三個字上:“朱砂安神是假,混在藥里下毒是真。火藥是后手,若毒計不成,便想制造混亂。”
桃枝忽然覺得冷,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那我們……”
“按原計劃,去玄武門。”朱見深的眼神銳利如刀,“她想引我們去,我們就去,讓她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獵人。”
他伸手,將桌上的燭臺往她那邊推了推,光暈落在她臉上。
“別怕。”他說,聲音很輕,卻帶著力量。
桃枝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燭火,忽然不害怕了。
只是她沒看到,朱見深藏在袖中的手,正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他生母留下的遺物,據說能辟邪。
窗外的風卷著殘雪掠過,正月十五的月亮,已悄悄爬上枝頭。
玄武門的陰影里,到底藏著多少刀光?
桃枝低頭,在紙上畫了個小小的太極圖,一半黑,一半白。
就像此刻的局勢,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