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金灣雅園2801”這個奇異的空間里,仿佛被顧云川的冰山氣場凍得流速緩慢。上午十點的“客廳會談”,如同一次小型的外交斡旋,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顧云川已經換上了常服——一件質感極佳的深灰色羊絨衫,襯得他肩寬腰窄,氣質清貴又疏離。他端坐在沙發上,面前攤開著平板,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份《共同居住行為規范公約》,旁邊還多了一個新建的Excel表格,列著幾項令人心驚肉跳的條目:煙霧報警器誤觸發潛在聯動系統檢修費估算、高強度廚房油污清潔劑消耗成本、新玻璃調料瓶采購價、精神損失撫慰金(此項后面打了個問號,被林晚選擇性忽略)……
林晚則像個等待宣判的犯人,坐在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角落,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頭低垂著,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沙發縫里。她感覺顧云川的目光像探照燈,在她身上掃來掃去,評估著她這個“系統性風險源”的后續處置成本。
會談過程高度“專業化”。
顧云川語氣平淡,邏輯清晰,如同在分析一次飛行數據偏差。
他指出林晚的行為違反了公約第二條(衛生標準)、第三條(噪音)、以及隱含的公共安全條款。
他展示了估算的費用清單(金額不算天文數字,但對剛付了三個月房租、積蓄清零的林晚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他提出解決方案:鑒于事故由林晚全責(這一點林晚無法反駁),相關費用由她承擔,可分期支付,利息按銀行活期計算(林晚內心:資本家!)。
他再次重申了廚房禁令的絕對性,并將微波爐使用列入了“高危監控項目”,要求每次使用后必須拍照留存清潔證據,供他隨時抽查(林晚:……)。
他最后強調,此類“高風險、高破壞性”行為若再次發生,將直接觸發公約終止條款,后果自負。
林晚全程只有點頭的份,連一句完整的“對不起”都被他那公事公辦的態度堵在了喉嚨里。她簽下了這份“賠款協議”,感覺自己背上了一座名為“顧云川怒火”的債務大山。
會談結束,顧云川收起平板,起身,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回了書房(那個絕對禁區)。沉重的書房門關上的聲音,像給林晚的“有期徒刑”蓋上了公章。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活得像個幽靈。
她嚴格遵守“靜音公約”,走路踮著腳尖,開關門如同拆彈專家。
她徹底放棄了任何需要開火的烹飪幻想,靠冰箱里的牛奶、面包、速食雞胸肉和水果度日。每次使用微波爐加熱牛奶,她都神經質地擦三遍內壁,再用手機不同角度拍下光潔如新的照片存檔,生怕給顧云川留下任何扣錢的把柄。
她的個人物品嚴格控制在次臥范圍內,客廳里連一根頭發絲都找不到(她懷疑顧云川有專門設備檢測)。
兩人在公寓里的軌跡完美錯開,如同運行在兩條永不相交的軌道上的行星。偶爾在客廳或走廊狹路相逢,林晚都迅速低頭,貼著墻根溜走,顧云川則目不斜視,仿佛她是一團需要避開的低氣壓云團。
壓抑,太壓抑了!
林晚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這根本不是同居,是坐牢!還是最高安全級別的無菌監獄!蘇晴的電話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和氧氣瓶。電話那頭,蘇晴依舊樂觀(或者說盲目樂觀)地給她打著雞血:
“姐妹!挺住!黎明前的黑暗懂不懂?他越是這樣,說明他越在意!潔癖強迫癥晚期患者的世界被入侵了,他需要時間適應!你看他都沒把你趕出去,還讓你分期賠款,這說明什么?說明有戲!說明他潛意識里在給你機會!攻略不能停啊!換個方向!比如…展現你溫柔體貼的一面?給他留杯溫水?或者…夸夸他?”
夸他?林晚看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臉。夸他制定公約嚴謹?夸他打掃衛生高效?還是夸他催債手段專業?她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把手里冰冷的牛奶潑過去!
就在林晚覺得自己快要被這高壓無菌環境逼瘋的時候,排班表救了她——一個飛往東南亞的夜間紅眼往返航班。
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林晚簡直要喜極而泣!終于可以暫時逃離這座“冰山監獄”了!哪怕是在飛機上忙碌十幾個小時,也比待在公寓里呼吸都要收費強!
出發那天傍晚,林晚拖著箱子,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2801。關門的那一刻,她甚至感覺連樓道里的空氣都清新自由了許多。
航班很辛苦。
午夜時分起飛,航程漫長。客艙里燈光昏暗,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只有引擎的轟鳴是恒定的背景音。林晚穿著合體的制服,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甜美微笑,穿梭在狹窄的過道里,輕聲細語地回答乘客需求,發放毛毯和飲料。高強度的工作暫時麻痹了她緊繃的神經,但身體的疲憊卻像潮水般不斷累積。
返程落地海都星海國際機場時,已是凌晨三點多。
深夜的機場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顯露出一種空曠的寂寥。廊橋燈光明亮卻冰冷,林晚和同事們排著隊,拖著同樣疲憊的步伐走下飛機,穿過長長的、回響著腳步聲的通道,走向機組人員出口。
凌晨三點半的機場到達層,依舊燈火通明,但人流量已大減。出租車等候區卻排著令人絕望的長龍。夜班公交早已停運,網約車軟件上的排隊人數顯示著三位數,預計等待時間超過一個小時。
初秋深夜的風,帶著江水的濕氣和涼意,毫無遮擋地吹在只穿著單薄制服裙的林晚身上。她裹緊了隨身攜帶的小開衫,依然感覺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連續飛行和時差的疊加,讓她的大腦昏沉得像灌滿了鉛,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腳后跟被高跟鞋磨得生疼,每一次挪動都像踩在針尖上。
她看著前面緩慢蠕動的隊伍,又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那令人絕望的等待時間,再想想自己空空如也的胃和疲憊到極點的身體,一股巨大的無助感和凄涼感瞬間將她淹沒。銀行卡里剛被顧云川“索賠”掉一部分,她連咬牙叫個專車的底氣都沒有。
難道真要在這里站上一個多小時?冷風讓她瑟瑟發抖,困倦幾乎讓她站立不穩。蘇晴也飛了早班,這個點肯定在深度睡眠,不好意思打擾。一股委屈涌上心頭,鼻尖發酸,眼前有些模糊。她覺得自己就像被世界遺棄在寒冷深夜的一葉孤舟,無依無靠。
就在她低頭,試圖把臉埋進圍巾里抵御寒意和想哭的沖動時——
一束明亮而熟悉的汽車燈光,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穿透凌晨的薄霧和清冷的空氣,精準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林晚被強光刺得下意識瞇起眼,抬手遮擋。
燈光移開,她適應了一下光線,才看清那輛停在離出口不遠的臨時停車區、低調卻線條流暢的黑色SUV。
車窗緩緩降下。
駕駛座上,顧云川沒什么表情的臉出現在視線里。他穿著簡單的黑色套頭衛衣,碎發隨意地搭在額前,少了平日的凌厲,多了幾分深夜的倦意,但那雙眼睛在昏黃的路燈下,依舊深邃如寒潭。
他側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下的淡淡陰影,顯然也是被從睡眠中拉起來的。
隔著幾米的距離和凌晨清冷的空氣,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不高不低,帶著剛睡醒時特有的微啞,卻依舊沒什么溫度:
“上車。”
他頓了頓,似乎是為了解釋這不合常理的舉動,又淡淡地補充了兩個字:
“順路。”
林晚徹底愣住了。
順路?
凌晨三點半?
從金灣雅園到星海機場,再“順路”回金灣雅園?
這路線順得堪比地球是平的!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瞬間沖散了她的疲憊和委屈。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車里那張沒什么表情的俊臉,大腦完全宕機。冷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才猛地回過神來。
是幻覺嗎?還是自己太累出現幻聽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夢!
車里的顧云川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他微微蹙了下眉,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一下,無聲地催促。
巨大的驚喜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晚冰冷的心房。所有的委屈、無助、疲憊,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顧云川這反常舉動背后的含義,也顧不上什么“公約”和“賠款協議”,巨大的感激驅使著她。
“謝…謝謝顧機長!”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喊出來的,聲音在寂靜的凌晨格外清晰。她手忙腳亂地拉起自己那不算小的行李箱,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像個笨拙的小企鵝,跌跌撞撞地沖向那輛如同諾亞方舟般的黑色SUV。
顧云川看著她踉蹌的身影,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些,但還是探身過來,從里面幫她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林晚把箱子塞進后備箱(動作慌亂,輪子又在地上蹭了一下,她心虛地縮了縮脖子),然后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副駕駛座。真皮座椅溫暖而舒適,車內的暖氣開得恰到好處,隔絕了車外的寒冷。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混合著淡淡皮革的味道縈繞在鼻尖,莫名地讓人心安。
她系好安全帶,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的顧云川。他側臉線條冷硬,專注地看著前方,重新啟動車子,平穩地匯入稀疏的車流。車內一片寂靜,只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風聲和引擎低沉的嗡鳴。
巨大的疲憊感和驟然放松下來的安全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溫暖舒適的環境,安靜平穩的行駛,還有身邊這個人(雖然冷冰冰)帶來的、難以言喻的安心感……緊繃了十幾個小時的神經驟然松弛。
林晚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頭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她努力想保持清醒,想表達一下感謝,或者至少說點什么打破這詭異的沉默。但溫暖和疲憊像兩只無形的大手,溫柔卻不容抗拒地將她拖入黑暗的懷抱。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顧云川的目光從前方掃過,落在副駕駛座上。
林晚已經歪著頭,徹底睡熟了。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隨著平穩的呼吸微微顫動。平日里總是帶著元氣笑容的臉龐此刻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脆弱。幾縷碎發粘在她光潔的額角,嘴唇微微嘟著,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她身上還帶著夜航后的微涼氣息和淡淡的客艙消毒水味道。
顧云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到她眼下濃重的青黑,那是長時間缺乏休息的證明。
他微微抿了下唇,目光移開,重新看向前方的紅燈。手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摩挲了一下。
車廂內,只剩下女孩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綠燈亮起。
車子重新啟動,平穩地滑入夜色。顧云川將空調的風向調了調,避開了副駕駛座直吹的位置。車廂內,暖意融融。窗外的城市霓虹飛速倒退,化作模糊的光帶。后視鏡里,映出他專注開車的側臉,和副駕駛座上那個睡得毫無知覺的女孩。
冰山依舊沉默。
但在這寂靜的深夜歸途上,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裂縫,在堅冰深處,悄然蔓延開來。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