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黛的傷勢好轉得很慢。
寒心散的毒性雖解，但箭傷引發的發熱反反復復。獵戶村的老郎中說，這是心緒不寧、勞累過度所致，需靜養半月。然而眼下兩國通緝，追兵四起，他們連一天都耽擱不起。
“喝藥。“裴琰端著藥碗坐在床邊，眉頭緊鎖。三日來，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楚清黛，眼下的青黑愈發明顯。
楚清黛接過藥碗，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手掌。裴琰的手比之前粗糙了許多，掌心新添了幾道傷痕——那是背著她翻山越嶺時被荊棘劃破的。
“你的手...“她輕聲問。
裴琰收回手，神色淡然：“小傷。“他起身走到窗前，警惕地觀察外面的動靜，“宋遲去打探消息了，應該快回來了。“
楚清黛慢慢喝下苦澀的藥汁。自從那日她在懸崖邊喊出“琰哥哥“后，兩人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裴琰依然沉默寡言，但每一個眼神、每一次觸碰都透著說不出的溫柔與珍重。
“將軍！“宋遲匆匆推門而入，臉上帶著喜色，“好消息！太傅大人已經將證據呈遞御前，劉尚書被革職查辦了！“
裴琰眼中精光一閃：“皇帝呢？“
“陛下...暫時沒有表態。“宋遲壓低聲音，“但太傅大人傳話，說陛下已知曉真相，只要將軍回去認個錯...“
“認錯？“裴琰冷笑，“我何錯之有？“
宋遲面露難色：“將軍，如今兩國邊境已經封鎖，我們帶著受傷的楚姑娘，怕是...“
“我知道了。“裴琰打斷他，“你先下去吧。“
待宋遲退下，楚清黛撐著坐起身：“琰哥哥，我們該怎么辦？“
這是她第二次用這個稱呼，裴琰明顯怔了一下。他走到床邊坐下，輕聲道：“我師父既然能扳倒劉墉，說明皇帝至少部分相信了那些證據。但...“
“但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們。“楚清黛接過話頭，“尤其是我。大周皇室更不會容許我活著回去揭穿他們的罪行。“
裴琰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清清，我有個計劃，但需要你配合。“
“你說。“
“我派人送你秘密回大周，去找你母親的舊部林尚書。他是你父親故交，一直暗中調查當年真相。有他相助，你或許能面見大周皇帝...“
“那你呢？“楚清黛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裴琰垂眸：“我回北狄面圣。只有我親自出現，皇帝才會相信那些證據的真實性。“
“不！“楚清黛聲音陡然提高，“你回去就是送死！皇帝就算知道真相，為了顏面也會殺你滅口！“
“清清...“
“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楚清黛眼中淚光閃爍，“十五年前我們被迫分開，現在你還要丟下我嗎？“
裴琰渾身一震，眼中情緒劇烈翻涌。他猛地將楚清黛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我怎么舍得再丟下你...我只是...怕保護不了你...“
楚清黛在他懷中仰起臉：“我不需要你一個人保護。我們可以一起面對。“她輕撫他緊繃的后背，“還記得小時候嗎？每次你闖禍，都是我幫你想辦法脫身。“
裴琰低笑出聲，胸腔的震動傳到她身上：“記得。你總說我的腦子長在拳頭上。“
“所以這次聽我的。“楚清黛認真道，“我們不去大周，也不回北狄。先去邊境找你的舊部，然后...“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宋遲的聲音透著緊張：“將軍！村口來了官兵，正在挨家挨戶搜查！“
裴琰立刻進入戒備狀態：“多少人？“
“二十余騎，看裝束是北狄禁軍，但...“宋遲猶豫了一下，“領隊的是劉尚書的侄子。“
楚清黛與裴琰對視一眼——劉家雖倒，但余黨仍在作亂！
“準備撤離。“裴琰迅速做出決斷，“讓兄弟們分散注意力，我們從后山走。“
宋遲領命而去。裴琰轉身為楚清黛披上外衣，動作輕柔卻迅速：“能走嗎？“
楚清黛咬牙點頭。腿上的箭傷還在疼，但她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拖后腿。裴琰看出她的勉強，二話不說蹲下身：“上來。“
“我可以...“
“沒時間爭了，清清。“裴琰回頭看她，眼神堅定，“讓我背你，就像小時候那樣。“
記憶如潮水涌來——那年大雪夜，十歲的裴琰背著五歲的她，在追兵的喊殺聲中拼命奔跑。楚清黛不再猶豫，伏上他寬闊的背部。
裴琰背起她，輕輕掂了掂：“比小時候輕多了。“
“胡說。“楚清黛摟著他的脖子，“那時我才三十斤不到。“
“所以讓你多吃點。“裴琰推開后窗，矯健地翻了出去。
——————
后山小路崎嶇難行。裴琰背著楚清黛，每一步都走得極穩。她可以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繃緊，聽到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這個認知讓她莫名安心，仿佛只要在他背上，就沒有什么可怕的。
“前面有個山洞。“裴琰低聲說，“我們先在那里躲一陣。“
山洞不大，但足夠隱蔽。裴琰小心地將楚清黛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立刻返回洞口掩蓋痕跡。楚清黛借著微弱的光線檢查自己的腿傷——傷口又滲血了，必須重新包扎。
“別動。“裴琰回來看到她的動作，立刻蹲下身，“我來。“
他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動作輕柔地為她處理傷口。楚清黛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突然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裴琰手上動作一頓：“沒什么好不好的。拜師學藝，參軍立功，一步步爬到能查清真相的位置。“他語氣平淡，卻掩不住其中的孤寂，“只是...總會夢見那夜的大火，夢見沒抓住你的那一刻。“
楚清黛鼻子一酸。她難以想象這十五年來，裴琰是如何獨自背負著血海深仇和弄丟她的愧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我后來被母親找到了。“她輕聲道，“雖然家道中落，但母親很疼我。她從不提父親的事，只教我讀書習醫，說女孩子也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裴琰包扎好傷口，抬頭看她：“你母親...是怎么去世的？“
“郁結成疾。“楚清黛苦笑，“她總做噩夢，夢見大火和鮮血。臨終前才告訴我，父親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人害死的。她把玉佩交給我，說這是楚家最重要的東西...“
裴琰握住她的手：“我們的父母都是被權力斗爭犧牲的棋子。“他眼中燃起怒火，“但這一次，我不會讓歷史重演。“
遠處突然傳來犬吠聲和士兵的呼喝。裴琰立刻警覺地起身：“他們追上來了。“
楚清黛試圖站起來：“我們...“
“噓。“裴琰突然捂住她的嘴，吹滅了火折子。山洞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楚清黛能感覺到裴琰的身體緊繃如弓，一只手按在劍柄上，另一只手卻將她護在身后。
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經能照到洞口。
“仔細搜！那叛賊帶著個受傷的女人，跑不遠！“一個尖利的聲音命令道。
楚清黛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裴琰的手輕輕按在她肩上，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大人，這里有血跡！“
“往那邊追！“
腳步聲漸漸遠去，楚清黛剛要松口氣，裴琰卻仍然緊繃著。果然，片刻后那個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
“慢著。你們幾個，去山洞看看。裴琰狡猾得很，說不定玩調虎離山。“
火把的光亮再次逼近洞口。楚清黛的手悄悄摸向藏在靴中的匕首，卻被裴琰按住。他在她手心快速寫下：“別動，有我。“
第一個士兵踏入山洞的瞬間，裴琰如鬼魅般出手了。楚清黛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那人已經無聲倒地。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怎么回事？“洞外的軍官察覺異常，厲聲喝道。
裴琰知道藏不住了，長劍出鞘，寒光一閃便解決了剩余的幾個士兵。但更多的腳步聲正朝這邊涌來。
“走！“他一把抱起楚清黛，沖向山洞深處。
“前面沒路了！“楚清黛驚呼。山洞盡頭是一面濕滑的石壁，上方有個狹小的縫隙，透出些許光亮。
裴琰仰頭看了看：“能出去。“他將楚清黛托上肩頭，“爬上去，快！“
楚清黛忍著腿疼，抓住巖壁上的凸起，艱難地向上攀爬。身后的追兵已經趕到，裴琰揮劍擋住射來的箭矢，為她爭取時間。
“裴琰！“楚清黛爬到縫隙處，回頭喊道。
“別管我！先出去！“裴琰格開一支箭，肩膀卻被另一支射中，鮮血頓時染紅衣袍。
楚清黛心如刀絞，卻知道此刻猶豫只會拖累他。她咬牙鉆出縫隙，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中。縫隙下方，打斗聲仍在繼續。
她急中生智，解下腰帶綁在一旁的樹上，另一端垂入縫隙：“裴琰！抓住！“
片刻后，腰帶猛地繃緊。楚清黛用盡全力拉扯，終于看到裴琰血跡斑斑的手抓住縫隙邊緣。她連忙幫忙把他拉上來，兩人一起跌倒在草叢中。
“你怎么樣？“楚清黛手忙腳亂地檢查他的傷勢。
裴琰臉色蒼白，卻還笑得出來：“死不了。“他艱難地站起身，“追兵很快會找到這條路，我們得繼續走。“
“可你的傷...“
“比起當年在戰場上，這算輕的。“裴琰扯下衣袖草草包扎傷口，然后指向遠處，“那邊有條河，過了河就是三不管地帶，追兵不敢輕易越界。“
楚清黛扶著他向河邊走去。裴琰雖然嘴上說沒事，但腳步明顯虛浮，半邊身子都靠在她肩上。楚清黛自己腿傷未愈，每一步都鉆心地疼，卻咬牙堅持著。
“歇會兒吧。“走到河邊，裴琰終于支撐不住，單膝跪地，“你臉色很差。“
楚清黛搖頭：“過了河再休息。“她環顧四周，“沒有船，怎么辦？“
裴琰指向不遠處的一片蘆葦：“扎個筏子。“
兩人合力割下蘆葦，用腰和衣帶捆扎成簡易的筏子。這活兒對受傷的兩人來說異常艱難，等筏子做好，都已經精疲力盡。
“我來劃。“裴琰讓楚清黛坐在筏子中央，自己則跪在前方，用一塊木板作槳。
河水湍急，小小的筏子隨時可能傾覆。楚清黛緊緊抓住蘆葦，看著裴琰寬闊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堅定。他右肩的箭傷還在滲血，劃槳的動作卻絲毫不見遲緩。
“看，對岸。“裴琰突然道。
楚清黛抬頭，看見河對岸隱約有燈火閃爍，像是指引他們的明燈。
就在筏子即將靠岸時，一支箭突然從后方射來，正中裴琰后背！
“裴琰！“楚清黛尖叫一聲，撲過去扶住他搖晃的身體。
對岸的蘆葦叢中亮起數十支火把，有人高喊：“保護將軍！“
是裴琰的舊部！他們終于等到了援兵！
楚清黛還未來得及高興，裴琰已經一頭栽倒在她懷中，鮮血迅速染紅了大片河水...
——————
簡陋的茅屋中，楚清黛守在裴琰床前已經三天三夜。
裴琰的舊部將他們帶到了這處隱蔽的山村。軍醫取出了他背上的箭，但箭上淬了毒，情況很不樂觀。
“楚姑娘，您去休息會兒吧。“老軍醫勸道，“將軍體質過人，會挺過來的。“
楚清黛搖頭，用濕布輕輕擦拭裴琰滾燙的額頭。他一直在發高燒，時而昏迷，時而說胡話，喊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名字。
“清清...快跑...“
“別怕...我在...“
“玉佩...收好...“
每一聲呼喚都像刀子扎在楚清黛心上。她握著他滾燙的手，輕聲回應：“我在這，琰哥哥。我哪也不去。“
第四天凌晨，裴琰的高燒終于退了。楚清黛剛松了口氣，卻發現他的體溫在急劇下降，脈搏也越來越弱。
“不...不！“她瘋狂地搓著他的手臂，“裴琰！醒醒！別睡！“
軍醫聞聲趕來，把脈后面色凝重：“毒性攻心，恐怕...“
“有什么辦法？“楚清黛聲音嘶啞，“任何辦法都行！“
“傳說'血引'之法可解百毒，但極為兇險...“
“怎么做？“
“需至親之人割腕喂血，以血引毒。“軍醫猶豫道，“但施救者會染上部分毒性，輕則重病，重則...“
“我來。“楚清黛毫不猶豫地取出匕首，“該怎么做？“
軍醫還想勸阻，楚清黛已經割開自己的手腕，將傷口貼在裴琰唇邊：“喝下去，裴琰。求你...“
鮮血一滴滴落入裴琰口中。楚清黛感到一陣眩暈，卻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不知過了多久，裴琰的喉嚨終于動了動，無意識地吞咽起來。
“有效果了！“軍醫驚喜道，連忙上前協助。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進茅屋時，裴琰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楚清黛卻因失血和毒性發作而昏倒在地，手腕上的傷口甚至來不及包扎...
——————
楚清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她又回到了五歲那年，大火吞噬了整個府邸。小小的裴琰拉著她的手在黑夜中奔跑，身后是追兵的喊殺聲。突然，一支箭射中了裴琰的后背，他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雪地...
“不！“她驚叫著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干凈的床鋪上，手腕已經包扎妥當。
“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楚清黛轉頭，看見裴琰坐在她床邊，臉色蒼白卻帶著笑。他瘦了一圈，眼下青黑明顯，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你...沒事了？“她聲音發顫。
裴琰點頭，輕輕握住她的手：“多虧某個傻姑娘不要命地救我。“
楚清黛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腕上也纏著紗布——原來她昏迷后，裴琰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反過來為她施“血引“之術！
“你這個瘋子！“她又哭又笑，“剛撿回條命就...“
“彼此彼此。“裴琰輕笑，眼中滿是柔情。他俯身，額頭輕輕抵住她的，“清清，答應我，以后別再為我冒險了。“
“那你也得答應我，別再受傷了。“楚清黛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