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江晚舟推開“方舟設計工作室“的玻璃門時，整棟寫字樓只剩下零星幾個窗口還亮著燈。雨水打濕的外套滴著水，在門廳光潔的地磚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她脫鞋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過墻上的電子鐘——十一點十七分。

“咔嗒。“門鎖扣上的聲音在空蕩的前廳格外清晰。工作室是開放式布局，三十平米的空間被一張超長工作臺分隔成兩半。左邊墻面貼滿了設計草圖，層層疊疊的便利貼記錄著各種靈感和修改意見；右邊是落地玻璃窗，窗外霓虹閃爍，給室內鍍上了一層冷色調的光暈。

江晚舟徑直走向工作臺最內側的位置，那里永遠亮著一盞護眼臺燈。她把濕漉漉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摸出鑰匙打開抽屜，取出一板阿司匹林。中午之后就沒吃東西，胃里像塞了團砂紙，每動一下都磨得生疼。干咽下藥片，她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抿了口溫水，才發現里面的水早就涼透了。

“操。“她低聲罵了句，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陶瓷杯底與實木桌面碰撞發出悶響，驚飛了窗外落在空調外機上的夜鷺。江晚舟盯著杯子里自己歪曲的倒影看了兩秒，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那個改變一切的白色信封，小心地放在鍵盤旁邊。

信封邊緣已經被她攥得有些發皺。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陌生的郵戳，腦海里反復回放著醫院走廊里護士的對話和林若薇咳在帕子上的那點殷紅。三年前那個總是搶著幫她打飯、替她占圖書館座位的女孩，真的會用生死做籌碼，演一出這么大的戲嗎？

手機在包里震動起來，屏幕亮起的光穿透皮革映在桌面上。江晚舟瞥了一眼，“林若薇“三個字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她咬了咬下唇，彎腰從包里拿出手機，直接按滅屏幕，倒扣在桌面上。

現在沒空想這些。

她挺直脊背，打開臺燈。柔和的暖黃色光線立刻鋪滿整個工作臺，照亮了攤開的星耀集團項目終稿。稿紙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注都是陸霆淵的筆跡，凌厲的線條像一把把小刀，割裂了她引以為傲的設計理念。最刺眼的是右下角那個龍飛鳳舞的簽名，旁邊用紅筆圈著的“Ω“符號——那曾是他們之間最隱秘的暗號。

江晚舟深吸一口氣，拉開另一個抽屜，取出一個舊牛皮紙文件夾。文件夾邊角已經磨損發黑，里面躺著她三年前的畢業設計作品。展開泛黃的圖紙，同一個Ω符號安靜地躺在右下角，只是線條比現在這個溫柔了許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隨性。

臺燈下，兩張設計圖并排擺放，像兩面映照不同時空的鏡子。江晚舟拿來一把透明直尺，指尖劃過兩個符號的輪廓。左手邊的線條流暢圓潤，拐角處帶著自然的弧度；右手邊的則更多棱角，像是被刻意修正過的機械復制品。

記憶突然像失控的電影片段在腦海中閃回。

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午后陽光透過梧桐葉灑在繪圖本上。陸霆淵支著下巴看她畫設計稿，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她的一縷頭發。“這里曲線太柔了，“他突然開口，拿過她手里的鉛筆，在角落畫了個回旋的符號，“加個收尾，就像這樣...Omega，無限大符號，代表我們的設計和未來，都有無限可能。“

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腕，溫熱的觸感讓她心跳漏了一拍。她抬頭時撞進他含笑的眼眸，陽光在他瞳孔里跳躍成細碎的光點。那時候他還不是什么陸總，只是個會在她熬夜畫圖時偷偷帶她去吃路邊攤，會把她的手籠在自己掌心暖著的窮學生。

“晚舟？“林若薇的聲音突然在記憶里響起。圖書館的場景瞬間破碎，變成畢業展那天擁擠的展廳。林若薇站在她的作品前，臉色有些蒼白。“這個符號...是什么意思？“她指著角落的Ω問道。

“沒什么，“江晚舟記得自己當時笑著搖頭，心里藏著小小的秘密，“就是隨手畫的裝飾。“

林若薇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常，挽著她的胳膊笑道：“你就是厲害，隨便畫的都比別人精心設計的好看。“

江晚舟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握緊了拳頭。指節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松開手，看著掌心留下的月牙形紅痕，突然意識到一個被忽略的細節——三年前林若薇問起那個符號時，陸霆淵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正在和導師說話。他的側臉對著她們，陽光勾勒出他緊抿的唇線——現在回想起來，那分明是緊張的表情。

“鈴鈴鈴——“

桌上的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瘆人。江晚舟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抓起聽筒。

“喂？“

“江小姐嗎？我是陸總的助理張默。“電話那頭傳來公式化的男聲，背景里隱約有鍵盤敲擊聲，“陸總讓我提醒您，明天上午九點是星耀項目最終方案提交的截止時間，過時不候。“

江晚舟的指尖微微顫抖。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秒針正不知疲倦地向前跳動。“知道了，“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明天早上九點前，設計稿會準時發到您的郵箱。“

“最好如此。“張默的語氣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陸總最近很忙，沒時間反復修改同一個方案。如果這次還是達不到要求...“

“我明白。“江晚舟打斷他，“沒別的事我先掛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等對方回應，她直接掛斷了電話。聽筒被重重放回座機，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江晚舟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像壓著塊巨石，連呼吸都帶著疼。

她睜開眼，目光重新落到那兩個Ω符號上。一個溫柔靈動，一個冷硬銳利；一個是情動時的隨手涂鴉，一個是商業文件上的正式標識。三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包括一個符號的線條弧度，和一個人的眼神溫度。

不，不止如此。

江晚舟突然坐直身體，眼神變得銳利。她想起醫院拿到的繳費單復印件——付款人不是陸霆淵，金額也只有一萬塊。林若薇說陸霆淵為了給她籌醫藥費去求了陸家，可一張普通的繳費記錄怎么可能證明這一切？

還有那封匿名信，“她在撒謊。小心林若薇。“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到底是誰寄來的？又是怎么知道她會去醫院的？

無數疑問像纏繞的線團在腦海里糾結。江晚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再次落在設計圖上。也許...答案就藏在這里。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儲藏室門口，打開燈。儲藏室里堆滿了各種設計材料和工具，角落里放著一臺老舊的透光臺——還是大學畢業時從系里倉庫淘來的處理品。江晚舟費力地把透光臺拖到工作臺旁邊，插上電源。

淡藍色的光線從磨砂玻璃下透出，照亮了她眼底的疲憊和堅決。江晚舟拿起星耀項目的設計稿，小心翼翼地鋪在透光臺上。Omega符號在藍光照射下顯得格外清晰，線條邊緣的油墨堆積形成細微的陰影。

“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她喃喃自語，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細尖鉛筆，沿著符號的線條慢慢描繪。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當筆鋒走到符號內側曲線最陡峭的位置時，她突然頓住了。

不對勁。

這里的弧度太刻意了。

江晚舟皺起眉頭，從抽屜里翻出量角器和圓規。她以符號的中心點為圓心，仔細測量每個曲線的半徑。果然，在內側這條看似平滑的曲線上，有三個微小的弧度變化。如果不仔細測量，根本發現不了這些改變——就像是普通的設計誤差。

但江晚舟知道，陸霆淵不是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人。尤其是在這個對他們來說有特殊意義的符號上。

她立刻轉身回到電腦前，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她幾乎是撲過去點開Photoshop軟件。掃描儀發出輕微的嗡鳴聲，將設計圖上的Omega符號數字化。放大300%，500%...像素塊逐漸清晰。江晚舟調出曲線工具，沿著符號內側邊緣勾勒路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霓虹漸漸稀薄。工作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江晚舟略顯急促的呼吸聲。當她將三個異常點連接起來，再用濾鏡提取輪廓線時，瞳孔猛地收縮了。

屏幕上，Omega符號的內側曲線經過處理后，竟隱約顯現出一個極其微小的分子結構圖！五個圓環相互連接，形成一個閉合的鏈狀結構，每個環上的節點位置都精確到毫米——這絕不是巧合，更不是設計失誤。

江晚舟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沖上頭頂。她放大那個分子結構，拼命在腦海中搜索相關的知識。這不是她所學的設計領域內容，但這個結構異常眼熟...對了！是大學時陪林若薇去聽的生物學公開課！教授在講臺上展示過類似的分子結構圖，好像是...某種藥物的分子式？

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她打開瀏覽器，輸入“環狀分子結構藥物“。搜索結果彈出來的瞬間，江晚舟倒吸一口冷氣。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種名為“環磷酰胺“的化學物質結構式——一種常用于治療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化療藥物。

江晚舟的手指懸在鍵盤上空，微微顫抖。她看向透光臺上的設計圖，又看看電腦屏幕上的分子結構，一股寒意從脊椎緩緩升起。

陸霆淵在設計圖的Omega符號里，藏了一個治療白血病的藥物分子式？

這是什么意思？是在替林若薇求助？還是...在暗示什么？

就在這時，電腦右下角突然彈出一個新郵件提醒。發件人顯示為一串無規則的數字，標題是空白。江晚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顫抖著點開郵件。

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字，黑色宋體，字號12，沒有任何多余格式：

“他有危險，相信你的眼睛。“

沒有署名，沒有附件，沒有任何可以追溯的信息。

江晚舟猛地抬頭看向窗外。天邊已經泛起青灰色，第一縷晨光正掙扎著要沖破云層。她看向桌上的設計稿，那個隱藏著秘密的Omega符號在臺燈下泛著冷光；再看向那個白色信封，匿名信上“小心林若薇“的字跡仿佛在眼前扭曲變形。

他有危險。

誰有危險？陸霆淵嗎？

江晚舟迅速檢查郵件頭信息，發件人地址被加密處理過，IP地址顯示來自海外服務器。她嘗試回復郵件，系統卻提示“發送失敗“。

坐在椅子上，江晚舟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看著電腦屏幕上那行字，又看看設計圖里的秘密符號，腦海里像有無數個齒輪在瘋狂轉動。三年前的分手，突然出現的林若薇，陸霆淵的冷漠態度，匿名的警告信...所有碎片在這一刻似乎有了連接的可能。

但她還是不明白。如果陸霆淵是在求救，為什么不直接聯系她？如果林若薇在撒謊，她的動機是什么？那個寄信人又是誰？

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五點半。距離提交最終方案還有三個小時。

江晚舟突然挺直脊背，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關掉郵件，打開設計軟件，將那個隱藏著分子結構的Omega符號放大，仔細研究每個細節。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修改設計稿的同時，她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關于環磷酰胺的信息——分子式、作用機制、副作用...任何可能隱藏信息的細節都不放過。

兩個小時后，天邊已經大亮。江晚舟保存修改好的設計稿，發送到張默的郵箱，然后將原始文件和掃描的分子結構圖像加密，存入U盤。她將U盤塞進貼身的口袋，又把匿名信和繳費單復印件放進文件袋。

最后，她拿起桌面上的設計圖，小心地折好放進畫筒。轉身關燈時，她最后看了一眼電腦屏幕，那行“他有危險，相信你的眼睛“的文字像是烙印一般刻在視網膜上。

推開工作室大門，清晨的冷風吹在臉上，帶著雨后的濕潤氣息。江晚舟深吸一口氣，胸腔里不再是昨晚的憋悶和疼痛，而是一種混雜著緊張、警惕和決心的復雜情緒。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著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這一切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去面對陸霆淵。不是作為他的前女友，也不是作為星耀集團的乙方設計師，而是作為唯一一個可能讀懂他留下的秘密信號的人。

天邊的云彩被染成淡淡的金紅色，早起的行人和車輛開始出現在街道上。江晚舟握緊肩上的畫筒背帶，邁開腳步走向停車場。陽光落在她疲憊卻堅毅的臉上，在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

這一次，她不會再被蒙在鼓里。